王远之喝了茶,又坐起歇了歇,那种刚醒时浑身无力的感觉消退了不少,眼睛也能看清谢梓音憔悴的面容了,话也能慢慢说了。
王远之叫人下去,只留谢梓音在房中,注视着她,半响,断断续续地跟她开口:“梓音,我……负你良多,我配不上你,不要……想着我了。我死之后,千万……不要……念着我……”
谢梓音咬了咬唇,大抵是王远之重病将死的缘故,她也无心涂口脂,素色的唇现出一道白印:“远之哥哥,你忍心,叫梓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世上吗?你……”
王远之轻轻地笑了一笑,一如既往的温文,她温柔如水的眸子注视着憔悴的小妻子,说出的话却很残忍:“梓音,你听我说,王高贤,是……被我算计的。我都要死了,还算计……我父,背上杀子的恶名。我……是个狠毒的人,你不要喜欢我,千万……不要……”
她笑着,看着谢梓音拼命摇头,继续开口,“我……冷血无情,心思深沉,你知道吗?我将自己……死期将近的事……传播出去,告诉所有人,却独独,对王高贤封锁了消息。而……赶在诸世家都在的……梅花宴上,使王高贤,听人不经意地添油加醋,说出……扶商新策,他果然,怒急攻心,不顾……其他世家诸人在场,就来……责骂我。”
王远之闭了闭眼睛,勾起一个笑来:“我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实蓄意杀子之事。就连……宴会,都是我不经意间,暗示王熙之的。我……是不是很可怕?
“我配不上你,梓音。我……这么个,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残忍狠毒……睚眦必报……冷血无情……心思深沉……之人,梓音,你还要……喜欢我吗?”
她笑了一声,道,“我……罪不可恕,合该千刀万剐!咳,为了,我这么一个……畜生,你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和,年华,我……终于死了,日后,放你自由好不好?”
谢梓音瞪大眼睛一言不发,只倔强地瞪着她,半响,她落下泪来,含混不清地哭着道:“王远之,你混蛋!你明知道我、我……你还说这个!呜……”
看着谢梓音推门而出,王远之微微含笑,压抑了许久的咳意终于涌出,她咳得撕心裂肺,半响停不下来,染了一床的血。
谢梓音,这个她此生唯一相负的女子,这个曾经羞涩地与她互许终生的小女孩,她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选择。
她告诉谢梓音自己最后的所作所为,如果谢梓音还没有那么喜欢王远之,那么让她对王远之失望,不要被一个死人束缚着,放自己自由;如果她真的爱她的远之哥哥爱到不可自拔,什么都不在乎,那么体会到王远之良苦用心的谢梓音能够得到心上人至死的忧虑怜惜,也是她能够给她的最后一段甜蜜回忆。
但愿谢梓音守着相爱的回忆过日子时,不会那么贫瘠和痛苦。希望王远之能够成功地做到,用欺骗她一辈子给她幸福。
至于王高贤,王远之终究没有那么宽容,这个伤害了自己二十余年的男人,舆论毕竟不能真正伤他分毫,王远之已经为他预设了一个既定的结局。
权力是毒品,她将权力全然交给了王熙之就是笃定他戒不掉,而王高贤,以他的刚愎自用他不会信任他心里犹如稚子的王熙之的。
多么可笑啊,王高贤待自己残忍有如仇寇,可他偏偏无比信任自己的能力;王高贤全心全意疼宠着王熙之,却偏偏将之当成稚童。
王高贤为了王家一定不放心将之全然交到王熙之的手里从此不闻不问,但一旦王高贤想要夺权,那么尝到了甜头的穿越者还会与之和睦相处吗?
可惜啊,她是看不到了。
王远之缓缓闭上眼睛,她很累了。
不知怎的,这时候的王远之想起了自己六岁那年难得叛逆一次自作主张出门游玩的事。岁月如刀,改变了太多人的模样,六岁时的王远之尚满身朝气,前世被娇宠出来的鲜活特质还没有被完全磨灭掉,起码那个时候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活下来,可是如今的她,早将死亡视作寻常模样,再也没有了与之抗争的心力,甚至隐隐期待着它的到来。
虽然早已经不抱有死亡即可回家的希望了,但她还是噙着笑意将自己沉浸在谢安的回忆里。
她不知道自己的回忆到底是不是过去,毕竟人的记忆是会自我美化的,但这的确是她在这个痛苦的绝望的没有一丝温情的世界里唯一的支柱了。
或许过去根本就没有回忆里那般美好,或许爸爸妈妈根本就没有那么爱她,或许同学根本没有那么友善,或许老师也没有那么和蔼,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都要死了啊。
永德三年冬,王家家主王远之去世。
☆、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场人物:
王熙之:他就是用来被骂的!!!
王高贤:他是个用来念封建大家长的通用台词,其实未发表任何个人意见的工具人。
本章番外预警:看文慎重啊,本章十分容易被气到爆炸。
剧透:后面会有王高贤角度的真相番外。
总结:事实上,王远之王熙之王高贤父子三个,对比之下最不渣的应该就是王高贤了……
“死……了?那个、那个孽子,她、她死了?”王高贤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之前挺直的腰板一下子佝偻了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泄,“怎么会呢?她这些年,连场大病都没生过……”
“……在我的记忆里,兄长总是大病小病不断,你……居然一次都不知道吗?”
王熙之红着眼睛,却倔强地不肯低头,瞪视着王高贤:“你从来不关心兄长的身体,肆意支使、刑责;你不在乎兄长是不是处事艰难,尽己所能地刁难他;我听说兄长没有加冠礼,只是婚后默认正冠……他是你的长子啊!”
王熙之眨了眨眼睛,将眼眶里溢出的泪水抖落,愤然道,“你不爱他,你恨他,他于你不是爱子,而是仇人。你既然不肯爱他,当初又何苦将他生下来!既然生下来了,又为什么不去好好爱他!你不配,不配做一个父亲!”
“啪!”一个耳光,二人都愣住了,王熙之眨了眨眼睛,泪水忍不住涌出,他竟然觉得委屈。
这让他有几分失措,他此时,应该为兄长鸣不平啊!
可是,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王高贤一直宠着他纵着他,虽然对兄长肆意虐打,但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脸色,此时居然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种委屈甚至盖过了为兄长不平的愤然,可是,这是他的父亲第一次对他冷脸以对啊。
“谁都可以说我不配做父亲,你不可以。”王高贤眼里很快滑过一抹怨恨,但迅速消逝,不说王熙之,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片刻间,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早已隐没,王高贤理所当然地恢复了威严的神情,他佝偻着腰,严肃地看着王熙之,“我对她不好,但我可曾对不起过你一丝半点?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血脉的延续,我从来从来,想的都是把一切都留给你。”
王熙之一愣,唯一的儿子?那兄长他?
王高贤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如今你才是王家家主,此事告诉你也无妨,跟我来书房吧。”
书房里,二人相对而坐,却半响无言。直到王熙之忍不住要开口发问,王高贤才开了口。
“王远之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她是我的……长女。”
一句话,在王熙之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长女?原来长兄,竟然是长姊吗?可是,女儿那种娇滴滴的生物,王高贤居然这样养?动辄打骂,重刑加身,肆意刁难……怎么想的?
他觉得非常非常没有真实感,兄长……是个女子?
“她的孕育,让当时即将分崩离析的王家得以暂时的苟延残喘下去。当得知她竟是个女郎时,我和你母亲,都是极度失望的。当时我本已做好换子的准备了,然而准备好的几个孕妇小儿又接连出现意外,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将之充作郎君。”
王熙之的内心很乱。
他和兄长的感情是切实的,兄长是他的榜样,是他的信仰,是他的领航者,是他的指路明灯,于他而言,兄长是他努力的方向,是他最坚实的后盾,是永远会保护他的人,他受到任何委屈都可以去哭诉,遇到任何难题都可以去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