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并未察觉,“我也只能这么做了,真想像圣人一样,乘桴游于海,从此再不靠岸。”
佩玉:“……等日后收复仙门,我给你做一艘船。”
霁月笑起来,“你啊,”她叹口气,喃喃道:“也不知佛土有没有一片看清因果的莲池,我答应过漫漫,帮她看看的,我答应过她的。”
铃声叮当,霁月拍拍佩玉的肩,“你去忙你的事吧。”
佩玉想要说话,却被她抬手止住,“不要怜悯我。”
霁月站起来,重新站在书桌前,对着空空荡荡的庭院,继续讲述礼义之道。
佩玉回头,庭院深深,菩提叶落,少女腰背挺直,声音嘶哑。
而听客,只有一树一钟一猴一老僧而已。
日影西斜,霁月终于讲授完,抬头,天际几只寒鸦飞过。
来来往往的少年偏头看她,眼神多有探究。她不管众人非议,弯腰收拾好书卷,朝老僧小猴行礼,正欲离开时,老僧忽然问:“你想去莲池吗?”
霁月一愣,抱拳躬身,“麻烦大师了。”
老僧放下钟槌,慢悠悠站了起来,小猴跳到他的肩上,“走吧走吧,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它。”
传说中与世尊同生的莲池看上去并无什么特殊。
霞光渐暗,水色犹白,满池风荷摇动。
霁月望着荷花,忽然想起柳环顾说过,仙门便是一塘荷池,站在岸上,自然见凉风习习,芙蓉摇曳,可被踩入泥中时,就只能望见腐烂的根系,污浊的黑泥。
她那时不明白,现在却隐隐有些感触。
非议、冷眼、嘲笑,短短几日,她就觉心力交瘁,而这些,曾于柳环顾是家常便饭。
——“师姐,若有一日你去了佛乡,能否帮我看看,属于我的那朵莲花是什么模样?是开是谢?茂盛还是凋亡?”
恍惚间,少女伤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霁月愣愣抬起头,满面是泪。
漫漫是早知今日吗?所以才这样请求,她早就……
“大师,我想去找一个人。”
老僧轻念佛号,缓缓离开,道:“无情天地,有情众生,难渡、难渡。”
霁月踏入莲池,水面泛开涟漪,荷花摇曳生姿。
她一步一涟漪,循着心声,于万花中穿过,待看清一朵枯萎的花苞时,泣不成声。
她的师妹,还未来得及开放,就已经枯萎了……
——
沧海的脚力天下无双,从佛土飞到北域,就已经甩开大魔。
容寄白不放心师尊师妹,与她分开,独自跑来佛土。师门重逢,众人一起在薛家老板重开的饭馆大吃一顿。热锅腾腾冒着白汽,薄薄的羊肉片在汤底里翻滚。
赵简一依旧细心替众人调好油碟干碟,卷起袖子倒酒热菜,把涮菜倒进锅里。
明英依旧酒量很小,拽住他的袖子,絮絮叨叨说着过去的事。
容寄白瞥了眼师兄师姐、师尊师妹两对人,想起沧海,忽觉寂寞,长叹一声,喝完杯中酒。
怀柏眯眼微笑,脸上浮现微醺,软若无骨般,半倚在佩玉怀中。
与亲友坐在一起,搓一顿香气扑鼻的火锅,饮几杯热酒,就足以抚平心上伤痛。
明天,太阳会照旧升起。
夜浓如水,月华摇曳。
一行人醉醺醺地往住处走,走到一半,东倒西歪,趴在山道上。
佩玉无奈,如往日一般,用偃甲金刚扛着他们,自己扶住怀柏,艰难前行。
草木窸窣,霁月神不守舍从岔路钻出,差点吓佩玉一跳。
她望着好友无神的眼,试探性地喊了句:“霁月?”
霁月没有说话,像一只幽魂般,往山下飘去。
佩玉心中焦急,明明早上见面时人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她想去追霁月,又不放心将师尊师姐放在此处。
怀柏睁开双眼,握住她的手,“去吧。”
佩玉见师尊双颊飞霞,眼里已无醉色,放下心来,提气纵掠往下,身影消失在树木中。
怀柏伸了个懒腰,神使鬼差地,抬脚往霁月来时的方向走去。
和风送爽,走了几步,遇到一树颤巍巍的桃花,耳畔响起潺潺水声,她顺着小溪往前,峰回路转,一池亭亭莲花迎风招摇,在月下舒展身姿。
怀柏心情舒畅,且歌且行,“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处,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咦。”
她抚上一朵青莲时,脑中忽然浮现许多画面——婴孩坠地呱呱哭泣,稚童爬上墙头偷一捧酸杏,少女待字闺中纤纤素手绣并蒂芙蓉……只几个刹那,她就看尽了一个人的大半生。
怀柏迅速抽回手,面色不再散漫,望着眼前莲池,忽然想起传说中能看清因果的佛门金莲。
这么平平无奇吗?
她一时兴起,快步踏入池中,惊起几只夜栖的鸥鹭,“我来自异世,这儿会不会有我的那朵莲花呢?”
第187章 吉光片羽(1)
于万朵盛开金莲中穿梭,终于觅得自己的那朵。
怀柏有些惊讶,“还真有啊。”
碧水湛湛,莲花袅袅,翠叶重重。
怀柏有些自恋地想,好看,不愧是我!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莲花娇柔的花瓣,相碰的刹那,水面飞出一群萤火。
往事的吉光片羽,鸿爪雪泥,如星火般,从她的眼前掠过。
……
守闲峰上春光融融,一片翠绿,山风微拂,薄雾忽浓忽暗。
周围绿树清峰藏在雾中,模糊不清。
薄雾中缓缓行来一个窈窕少女,翠羽青衫,眉目如画。
她提着一壶酒,拾级而上,山道湿滑,苔痕遍布。
——这是自己吗?
怀柏怔怔,如魂魄一般,紧紧跟在少女身后。
“怀柏!”紫衣少年怒气冲冲飞来,从剑上跳下,刚好踩着青苔,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他更气了,“你又翘课!”
少女仗着熟悉地形,把酒一兜,往树丛里一窜,溜得比兔子还快。
丁风华熟门熟路,对逮兔子颇有心得,“裂缺!”
长剑呼啸而来,载着他堵在必经的路上,他抄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连御剑都不会!”
少女嘿嘿一笑,忽地身子一闪,消失在原地。
丁风华瞪大眼睛,喃喃:“缩地成寸……明明她没去听课,为什么?”
这招缩地成寸,他也只是刚刚学会,还只会皮毛,可少女好像用起来很得心用手的样子。
他心中震惊,想起了师尊说过的话——
小柏是一柄剑,没有出鞘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的锋芒。
不要逼她,一切自然而然就好。
等丁风华醒过神来,草木簌簌,蹿出一只小雀,歪头望着他。
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怀柏!你给我出来!!!”火冒三丈的声音在山峰回响,许多鸟雀受惊,倏地一下飞了起来,木叶潇潇飘落。
怀柏看见故人,鼻头发涩,频频回首,却还是被少女牵着飘远。
少女倚在守闲峰的老树下,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老树睁开眼,“好小子,你又翘课!我要告诉你师兄。”
少女笑嘻嘻:“老爷子,你不告诉他们我躲在这,我分你一盅呗。”
老树满怀期待:“酒呢?”
少女将空酒壶倒过来,零星一两点酒水掉了下来,她不好意思讪讪一笑,“下次记得给你带。”
老树:“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它顿了顿,忍不住絮叨:“你看看你师兄师姐,一个个都多勤勉,就你一个人这么惫懒,整天想着人间欢乐,以后可怎么办!”
少女堵住耳朵,“停停停,你怎么跟丁风华一个样子,我师尊和大师兄都不管我的!”
她等老树闭了嘴,才放下手,懒懒躺着,“为什么一定要努力修炼呀?我又不想寿与天齐,再说啦,吃喝玩乐,谁不喜欢?好好享受生活,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老树翻了个白眼,可惜在皲裂的树皮上并不明显,“就你歪理多。”
少女翘着腿,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哼:“说不过我就说我的是歪理。”
老树又问:“你不好好修炼,以后被欺负了呢?”
少女理直气壮地回它:“我师兄师姐这么勤勉,日后一定会很厉害,有他们在,我为什么要修炼?”
老树:“……”
少女挥挥手,“修炼太苦,不如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