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窗纸里透出的一片皎洁月光,包拯摸索着站起身来,趿着布鞋,一步一步望案边走。他夜里时常口渴,董氏便备一盏凉水,放在案上。
手摸到茶盏,瓷器冰手。他饮罢凉水,心中却觉董氏久久不归,而屋中又无其他声响,颇为怪异,便披上大氅,打起珠帘,要去寻董氏。
脚刚迈出寝房门槛,眼便望见书房点着灯,那光亮映出窗纱来。这样晚了,也不知董氏在书房内做甚。
包拯快步走上前,正要推门而入时,却听得书房内有异动,像是椅脚磕在地砖上的声响。
记得白玉堂前几日说与他的庞灿之事,包拯并未推门进去,生怕那房内藏着一个亡命之徒。他缓缓挪开脚,要朝外退开去,不出百步远,便是王朝马汉与四鼠所宿的班房。
脚还不曾下得台阶,忽然,那门嘎吱一声,洞开了。
风吹得案上书纸哗啦啦响。
包拯还来不及惊骇,那屋中忽闪出一到人影,手臂暴长而来,拽住了包拯前领,将他拖进了房内。
嘎吱一声,书房的隔扇阖上了。屋内的灯火兀自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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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醒来时,只觉得胃中翻涌,后脖酸痛。动一动手脚,却发觉似给绳索捆住。勉力睁开眼,见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阴戾少年,正翘腿坐在书房案几上,手中把玩着端砚。墨汁染得他满手,他便随意揩在身畔书页上。
见包拯醒来,他咧开嘴笑:“包老儿,小爷想会你很久了,上次打伤你手下那条狗,你可同小爷我讲过话?唔,许是不曾讲甚么有用的话,正反我是一句记不清了,真是可惜可惜。”他将砚台重新搁回桌上,冲包拯挑眉,道:“为了弥补上回的遗憾,这不,小爷又来找你了。”
听他话中意思,包拯已知他是庞灿。
包拯把目光扫视屋内,正见的是书架下也绑着唐氏。她口中塞了麻布,泪眼泫泫地正望着自己,再看过去时,不过二三岁的稚子便睡在案几上。
包拯问道:“你却想把我三人如何?”
庞灿从桌上跳下来,一边在房中走走看看,一边道:“包老儿你这么一问,倒难住了小爷。其实,我也没个甚么打算,或许是杀了你儿子,或许是杀了你家婆娘,抑或索性将你们三人都杀了。”
一听这话,董氏只是哭,口中塞着麻布,哭得声息不大,只有听得呜呜之声。
包拯颔首,道:“既然如此,本阁有几句话问你。”
“你有几句话问我?”庞灿背着手,弓腰几步走上前,直杵到包拯眼前来,惊奇道,“你当是审案哪?小爷是你堂前的犯人?”
说着,庞灿掩面作哭泣求饶状,捏着嗓子学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不饶命,我就——杀你全家!”揸开五指,指缝里漏出目光,庞灿眼中都是阴毒讥笑之意。
包拯静静地瞧着他做戏,不发一言。
庞灿见了他这个样子,把手一扬,不耐烦道:“你问是问,小爷开心就答,不开心就在你婆娘脸上划一刀。”说着,他从靴中掣出雪亮的匕首来,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包拯看向似在熟睡的儿子,问庞灿道:“我儿为何在此昏睡?”
庞灿道:“喂了麻药。”话音刚落,他忽大叫起来,“什么狗屁问话!无聊!无聊!”
包拯得知儿子无恙,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不顾庞灿颠三倒四地在那里叫骂,又问道:“你是如何进得我府上来的?”
庞灿置若罔闻,两步走到董氏身边。董氏骇得身子直望后缩。庞灿手扬起,匕首划过,青芒一道,血溅出,包拯侧过脸去,耳边是董氏被麻布捂住的呜呜喊叫。
“包老儿,小爷跟你讲,”庞灿在董氏肩上的衣裳上鐴着匕首,把血迹揩去,董氏眼翻白,几乎要骇晕过去,庞灿道,“别净问这些有的没的,你只消知道,这偌大的开封府,没人救得了你。”
“若是真来了人,来一个,小爷杀一个,来两个,小爷杀一双。”
第五十一章
庞灿慢慢地向旁走开,去翻书桌上的书信奏折。他一面翻,一面问包拯:“包老儿,这些玩意儿你可曾看过,看过了,可记住了?”
包拯听闻,猜不到他心中所想。那桌上放着一半的书信自己是不曾看过的,但权衡一番,仍是答了:“十中可记□□。”
庞灿瞪大眼:“当真?”
包拯直直盯着他,要看他接下来有甚么动作。
庞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从信中抽出一封,展开来,目光从上望下扫了一遍,抬眼看包拯,道:“这是从岭南道寄来的信——寄信人,唔,姓方。他在信中给你写了甚么?”
他取的那一封信自己根本没来得及看。静默片刻,包拯答道:“我不知。”
庞灿惊诧地扒着桌上的信,似自言自语道:“我手气这样好?一拿便从十里取到了一二?”
又捏一封信在手中,庞灿又把寄信处与寄信人念给包拯听了,又问:“那这一次——包大人总不至于又不知罢?”
包拯额上渐渐渗出汗,紧抿着唇,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夭寿了!”庞灿忽笑起来,“我今儿上赌坊去掷骰子,真要赚个盆满钵满!”
忽然,信封朝包拯面上掷过来,呼呼砸在脸上,包拯闭眼侧过头去。庞灿拍着桌子道:“包大人!你让位子罢!这甚么包龙图,甚么开封府尹,我来替你做!”言罢,他忽咯咯地笑起来,两只手桌上信拢成一堆,慢慢道:“这些玩意儿,我都替你看过了,也都记住了。若是我此时将这些信尽数烧没,大概会出五到七桩冤案,死十来个无辜之人,八个贼寇将逃脱罗网,再作案,也不知会死多少人。”
包拯背后沁出冷汗。他已隐约猜到了庞灿接下来要讲的话。
果然,庞灿把手指一指董氏,又指一指吃了迷药犹自熟睡的稚子,问包拯道:“包大人,这些信,和你的婆娘儿子,两边,只能留一边。要留信,还是留——”他朝董氏努了努嘴。
包拯沉声道:“你杀了我罢。”
庞灿故作惊诧,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末了,他龇牙一笑,“想一想,你没了,以后不明不白死的人更多。”
包拯仍是道:“我愿以我之命,换夫人与我孩儿之命。”
董氏闻言,口不能言,但眼中已是滚滚落泪,泪水浸过面上伤口,血泪混杂,可惊可怖。
庞灿微微颔首,道:“你说的既是换他二人之性命,独独不提书信,看来包大人当真是——”他忽拔高了声音,一字一顿笑道:“舍己为人!铁面无私!”
“看来包大人心中已做了抉择了,”庞灿把刀在手,从桌上一跃而下,走到董氏身边,回身望包拯笑道,“既然如此,我当一次善人,成全你了!”
言罢,他扯住董氏头发,把她望后掰,露出白生生一段脖颈来。董氏扭着头呜呜哭着挣扎,但在庞灿手中,又怎挣脱得了半分。
包拯失声叫道:“且慢!”
庞灿哪里理会他,手中匕首“扑哧”一声扎进了董氏脖中,颈血飞溅,把庞灿把刀的手染得淋漓的红。
松开手,董氏的头歪向一边,双目犹大睁,已然是断气了。
包拯闭眼撇过脸。庞灿把手在董氏衣裳上蹭去血迹,探头来瞧包拯神情,只见他流着泪颤抖着质问道:“我包拯与你何仇何怨,你要如此折磨我?”
“也是——我的确跟你没甚么仇怨,”庞灿一面朝包拯稚子走去,一面道,“只是小爷我高兴罢了。”
庞灿立在犹在熟睡的稚子面前,似在琢磨从哪里下刀。他道:“包老儿,明儿我把你和你婆娘的首级挂在安远门的城门上,你可觉得妥当?”
他话音刚落,忽然那书房隔扇被撞开了,一道人影如旋风一般卷入房内,只奔庞灿而来。
劲风迫面,庞灿心中也一惊,忙朝旁闪去,避其锋芒。长了这十数年,庞灿从未见过竟有人在他三丈之内,他却毫不知觉的敌手。
被逼离了包拯,庞灿才定睛看那来人。那人身材魁梧,一部巍巍紫髯,双目炯炯,正向他看来。正是北侠欧阳春。
此时,白玉堂和陆采莼也跨进书房来。见了董氏身死,两人都怔了片刻,便忙朝包拯奔过去,替他解身上的绳索。
包拯手脚得脱,赶紧指向稚子,忙道:“救我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