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煜轻轻牵过她的手,笑道:“也是,何必执着于一物?”言罢,他问掌柜道,“琴器虽有高下,却也看眼缘。此琴与我夫妻二人有缘,这就劳烦店家取下,与我二人一观。”
掌柜把桐琴取下,搁在柜上。庞煜轻抚琴额,道:“这额上甚空,不如刻几个字。”言罢,他又问掌柜道,“店中可有篆刻刀?”
掌柜取来刻刀,庞煜把在手中,两指捏住了,轻轻旋动。他微一偏头,问白玉堂道:“白少侠觉得刻甚么字好?”
白玉堂挑眉问道:“庞公子这是在考校白某的文字功夫?”
“不敢。”庞煜摇了摇头,笑道,“既来凤台,与二位再会,实是有缘。在下不过是想请白少侠出这么个主意,也算留一份纪念。”言罢,用手指轻勾慢挑琴弦,铮铮琴声流溢,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天高云阔之意。
陆采莼道:“窗外雨声,室内琴声,也倒是个作诗的好景——”
“声起煞秋风,音绝烟雨浓。”
陆采莼话音未落,白玉堂已沉吟着念出这么一句诗。
梅鹤听罢,笑着赞道:“好气象!”她颔首,对庞煜道,“二郎,便刻这么一句罢。”
庞煜手中刻刀在琴额上游走,木屑被掀起,被他用小指掸到一边。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庞煜便收了刻刀。指腹拂过两行小字,铁画银钩的一句诗便浮现在琴额上。
掌柜见了,道:“这位少侠的诗,与公子的字真是相得益彰,实在为老朽这把素琴增了光。”
庞煜将裹好的琴抱在怀中,梅鹤推着四轮车从店中出来。白玉堂问道:“下一程去哪儿?”
庞煜抬眼见天色黯淡,铅云密布,风雨交杂,眼光下瞥,见梅鹤的裙裾和绣鞋都污了泥渍。他想了一想,道:“虽无日影,但估摸着已近午时,不若去酒楼中坐一坐,待到雨歇,再作打算。”
白玉堂心想,这二人当真是把来凤台县当做游山玩水了。
随二人入得酒楼去,庞煜被梅鹤推着四轮车望里,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道:“来时路上人烟稀少,这凤台县内却还有往昔几分阜盛的模样,颜大人确实是好手段。”
坐在了雅间当中,随意点了几样小菜。菜未上时,案几上只摆了几盏茶水。庞煜拂开茶盏,剥开裹琴的布,把琴架在案几上。纤长的手指抚过琴弦,庞煜问陆白二人道:“两位可会操琴?”
白玉堂道:“习武之人,耍枪弄棒的,琴倒是不会。”
陆采莼则道:“幼时也曾学过音律,只是到如今,已记不得一二了。”
庞煜笑道:“无妨。”末了,侧首问梅鹤道,“阿鹤,可还曾记得《归去来兮辞》?”
梅鹤道:“你许久不曾弹过此曲了——我倒是怕你忘记。”
庞煜微微一笑,对陆白二人道:“献丑了。”
挥手奏琴,万壑松风。梅鹤曼声轻吟陶潜的《归去来兮辞》,与琴声相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竟今是而昨非。舟遥遥而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窗外秋雨潇潇,楼下往来吆喝,琴声从俗世中辟开一隅清明天地,如见碧云黄叶,北雁南飞。
半途截住琴声的却是推门而入的店中伙计。
他手捧托盘,盘上两样菜,嘴中吆喝着:“各位客官,桌上收拾嘞!”
梅鹤住了口,庞煜也收手按在弦上。陆白二人面上都是难掩的失落之色。陆采莼此前从未有一刻如此深恨送菜的小二。
白玉堂道:“琴乐甚妙,白某好生佩服。”
庞煜道:“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倒是歆羡白少侠和陆姑娘,能如这般云游四方,仗义行侠。”
陆采莼望梅鹤道:“姊姊也会琴么?我也想向姊姊请教音律。”
梅鹤道:“请教不敢当。但永昼难消,待膳后,探讨琴技,消磨光阴,也甚好。”
席间,四人交谈间吃了不少酒,残羹冷炙撤下时,满室已醺醺然。
梅鹤拉过陆采莼的手,引她坐到身边,宫商角徵羽地从头教她音律。陆采莼按照梅鹤教的指法,在琴弦上笨拙地拨动,错了指法,一边笑,一边咕哝:“吃了酒,瞧我这脑子,也不清明了。”
学了片刻《古琴吟》,陆采莼推开膝上的琴,头偏依着墙壁,面上犹带醉后绯红,缓缓阖上眼睛,似是困得很了。白玉堂也曾见识过陆采莼的酒力,看庞煜与梅鹤一脸诧异,便道:“她喝醉了,莫管她。”
庞煜与梅鹤相觑,禁不住都失笑。
窗外雨声潺潺,未有衰意。梅鹤便抱过陆采莼面前的琴,低眉挑抹。曲调渐渐明快,有如梅开雪中,暗香自来。她也饮了不少酒,指法多了逞技的肆意,琴声听着似碎珠裂玉,莺声滑流。
白玉堂侧耳聆听片刻,趁着酒意,他霍然立起身,对庞梅二人道:“我也来助助兴。”言罢,他取下腰间佩刀雁翎,不去刀鞘,只把着柄,在不算宽敞的雅间中起舞。
梅鹤见状,手下琴音乍迸出金石之声,如刀枪并搠,锣鼓齐鸣。白玉堂在席间舞的刀法并不似平时敌我来往的劈砍,而是矫若游龙,震如雷霆,便是手中把的是入鞘的刀,凌厉却不减分毫。
他身法巧妙,虽困在一室之内,却伸收有度,如穿花游蝶。
陆采莼听到琴声铮铮,刀风呼啸,半睁了惺忪睡眼,朦胧见了白玉堂舞刀的身影,凝望片刻,面上不禁露出笑意,只觉自己这几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平静欢欣。
屋中点起了灯火,而推窗见月,风雨已散,天澄如洗。
四人欢谈了半日,竟已不知觉夜色四合。庞煜道:“时候已晚,我与内子欲回驿站,还劳烦二位相送一程。”
走在回驿站的路上,那青石板上还湿漉漉残留着雨迹。百家灯火,长街流光。
四轮车轧过石板路,轮声滚滚。庞煜拗过手,轻轻握住妻子扶在椅背上的手,他喟叹道:“阿鹤,若以后的日子都能这般过,我也别无他求了。”
白玉堂道:“隐遁山林,倒也不是一件难事。你既有意,随心而动便是。”
梅鹤闻言,夜色掩护中,她面上缓缓流露出凄悲之色。庞煜也半晌缄默无语。
送庞梅夫妻二人进了驿站。梅鹤搀起庞煜,向陆白二人行礼道谢。梅鹤暂抱着琴,她对陆采莼笑道:“今儿席上仓促,阿妹若还有意学琴,来驿站寻我便是。我与二郎还会在驿站住上几日。”
陆采莼爽快应承,笑道:“只要姊姊到时候可别嫌我笨,学半日都学不懂。”
四人在驿站门前道别。白玉堂和陆采莼回到颜查散住处,简略地将今日见闻向他禀报了,便各自回房中歇息。
陆采莼立在厢房隔扇前,隐约听见屋中传来碧桃睡熟的呼吸声。她意兴未尽,眉一挑,手指从腰后一勾,一小壶酒便被她拎在了手中。
第三十八章
陆采莼脚勾住柱子,借力一蹬,伸手上探,把住了屋檐。身子一翻,便稳稳落在了屋顶上。她轻踩燕子瓦,悄声息地走上屋脊,抹了抹脊瓦上的水,腿一翘,坐了下来。
拍开坛上的封泥,酒香四溢。陆采莼闭目嗅了嗅,仰脖灌了一口酒,含在嘴中,便似含了一口火焰。她慢慢地吞咽,心思渐渐飘远。
今日与庞梅夫妻二人把酒言欢,心头萦绕多时的愁云暂且消散,但宴散过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又缠绕上来。一件是丁濛之死,另一件是唐氏之事,前者她能寻得到的线索都断了,后者则更是让她束手无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当她思绪飘飞之际,身后忽传来脚步声,瓦片相撞,咵啦轻响。陆采莼回首,便见白玉堂负手走了过来。
陆采莼猛吞下口中酒,辣得她伸了伸舌头,这才惊问:“五哥,你怎么来了?”
白玉堂道:“这话该我问你——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陆采莼不管口中烧灼,又灌了半口酒,恹恹道:“心烦,便是去睡,也睡不着。”
白玉堂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把酒一口接一口地灌,眼见那颊上又烧上了绯红,恐怕已又醉得差不多了。见状,白玉堂霍地劈手把她手中的酒坛抢到自己手里,藏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