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见她只俩姊妹,戒心先放了大半,便道:“小姊妹快进来,夜深露重,当心着了风寒。”又见陆采莼手中牵着马,知她手中必有些银钱,不至于在自己这里白吃白喝,迎人时也欢喜了不少。
唐氏甚是热情好客,手脚也麻利,三下两下便替陆采莼与碧桃铺好了床榻。
陆采莼向唐氏道一声“叨扰”,便与碧桃和衣卧下。
翌日晨起,陆采莼也帮唐氏前后里外地扫除,还给做了一桌子卖相好看的菜肴。唐氏母子都分外喜欢陆采莼。
唐氏的儿子小名唤作“阿锦”,生得粉团团的,丝毫不像乡野之中顽皮的童子,讲话也讨喜,甚至有些小夫子的模样,一板一眼的,每每惹得碧桃忍不住笑着去轻掐他肉肉的脸颊。
凤台县在颜查散的治理下,不久便有了不小起色。堤坝已加固,无主之田重新划分给了当地百姓,上头拨来的粮食,他尽数分发给了灾民。如今已是深秋,眼见再下种已是不能,他又各处腾挪借问,终于储备好了一县过冬的食粮,只等着开春再垦田。
陆采莼与唐氏关系日笃。唐氏是个亲柔温和之人,平时只在织机上纺她的粗布,听陆采莼讲一些新奇见闻。她平常不出门,只守着一园瓜果,纺了粗布,上坊市卖了,挣几袋米粮回来。陆采莼也就去山林中打些鱼鸟之类的野味,给一庐四口人做些可口饭菜。
陆采莼还不曾问起扈泰平相关之事。她只探问一些平常之事,比如唐氏母子是何时来了此地,又是如何独自在山林中过活。她瞧这唐氏母子显然不是寻常乡野之人,做派自有一番从容。奇的是,唐氏似乎并不愿与她讲这些,往往把话岔开。
一日已卧在了榻上,陆采莼忽听门外窸窣有声。她翻起身,把窗纱挑开一道缝,便见白玉堂立在窗外,手扶住窗棂,看到了她。
陆采莼几日未见白玉堂,正有好些话要讲,却听白玉堂先轻声道:“六妹在此处可住得习惯?”
陆采莼点点头,面上忍不住带了柔柔笑意,把唐氏和阿锦的可亲可爱向白玉堂状述了一番。白玉堂见她如此欢喜,也颇感欣慰,心中对唐氏又暗含了一层感激。
言罢,陆采莼又问白玉堂近状。白玉堂也顺势把颜查散在县中有条不紊的安置讲给了陆采莼听。陆采莼闻言,也笑道:“包大人果然别有慧眼,凤台县的百姓们可要好享几年福了。”
陆采莼又问:“五哥今夜来找我,可还有什么话跟我讲么?总不能只来听我侃这些闲话罢。”
“我确还有一件事,讲与你听,”白玉堂顿了顿,轻声道,“我今日随颜公子去一县民家中,见他室内竟有一只好精巧的柜子,是上好梨木雕做的。此外他家徒四壁,这实在不像是他能用得起的柜子。”
陆采莼道:“五哥可问他,那只柜子是哪里来的么?”
白玉堂摇首道:“未问,怕打草惊蛇。”
陆采莼屈肘支在窗框上,手浅浅地托着腮,却在认真向他道:“五哥,我讲一种情形,你看说不说得通。”
“你讲。”白玉堂见她面上暧暧镀一层月华,剔透轻灵,无物可状。他心底微微漾起涟漪,耳中却在细听她讲。
陆采莼道:“扈知县与家中奴仆遭难后,安人携子逃走,因扈知县在县中声名不佳,她难以久留,便逃到了他乡,或投靠了亲戚。县中人发觉扈知县丧命,纷纷涌到府邸中搬走值钱的物件,那些衙役也顺走了不少东西,故没有追究县人的所作所为。后来,颜公子要来上任的消息传来,众人一不做二不休,免得颜公子觉察府中异常,便干脆放火烧了县衙。颜公子问起,这才有各色搪塞之词。”
白玉堂听罢,沉吟片刻,道:“你讲的有理。只是这样一来,不占理的是县中百姓。”
陆采莼也轻叹一声,道:“虽说法不责众,但毕竟是这么大的事儿,揭露出来,也不知颜公子该如何收场。”
两人正轻声地讲着话,忽然,户枢吱呀一声。陆采莼与白玉堂双双吃了一惊,白玉堂闪身朝一旁躲去。陆采莼则装出正望月亮的样子。
走进来的是唐氏。她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面色凝重,眼睛直直地盯着陆采莼。
陆采莼见她的面目藏在暗中,映着窗外些许月光,显得颇为苍白,仿佛她只是一个纸扎的人。陆采莼心中不安,忙朝她笑道:“唐大娘,我正在向月亮祈愿,吵到你了么?”
唐氏不言,只上前两步,便望陆采莼跪下来。陆采莼吃了一惊,从榻上跃下,要扶她起身。
扶她起来时,陆采莼见唐氏眼中垂泪。她哀一声:“姑娘救奴家!”
第三十五章
陆采莼伸手将窗纱放下,示意白玉堂离开,这才坐到了唐氏身边,握着她的手,问道:“大娘有甚么苦衷,只管讲与我听。”
唐氏哀声道:“不瞒陆姑娘说,方才陆姑娘与窗外人讲的话,奴家都听见了。”
陆采莼顿时有些赧然,但见唐氏神情悲怆,心思便被她的话引了过去。唐氏道:“陆姑娘当真是个聪明人,已把扈老爷之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陆采莼打量她的神情,沉吟一番,问道:“难道大娘便是扈夫人?”
唐氏摇了摇头,道:“陆姑娘只这一点猜得不对。阿锦是扈老爷的独子,而奴家只是他的奶娘罢了。奴家随夫人许多年,与她情谊深厚,却目睹了扈家上下几遭灭门。奴家拼着一口气,护住了夫人的孩子,但苦于身上钱财不够,不能把阿锦远送出去,只得在这林子中躲住了。”
陆采莼忙问道:“大娘既说自己目睹了扈家灭门,那又是谁杀了扈县官?”
唐氏攒着眉,泪眼朦胧,边回想,边道:“奴家记得那夜里月光很盛,阿锦睡不着觉,便在院中戏耍,忽听得前堂有惨叫声。奴家透过那景墙,见那前堂跃着两个狂徒,手中持镰刀,那刀上还挂着鲜血。奴家心说不妙,便和阿锦两人一同藏在太湖石的孔洞里,叮嘱他不要出声。那两个狂徒在院中探视了两圈,寻不着我俩,便匆匆离开了。”
陆采莼问道:“大娘可瞧清楚,那两人生得甚么面目,又是甚么身份么?”
唐氏道:“奴家怎不晓得。那是县里两个无赖,一个名叫张卓,一个名叫方源。奴家先是只认得他们面目,前些日子,见这两人勾肩去市中酒铺斗酒,便向旁的人问了,才清楚他们名姓。还好奴家平时不常在外面抛头露脸的,这数次上街去,没叫他们认出来。”
陆采莼听了,心中暗暗替唐氏捏了一把汗。
唐氏又哭道:“这是甚么天理,扈家上下一家老小的命便不是命,死后便无人过问,连那新来的、人人口称青天大老爷的颜相公,也是不管不问,任那杀人的贼子在街上招摇!”
陆采莼也知扈知县贪墨一事,但心中知唐氏只是偏心向平日亲近的人,故也谅解她。她轻抚着唐氏的背,道:“颜公子决计不是不理会此事,只是县中生计要紧,面上虽不追查,其实是遣了我与义兄来暗探此事。”
陆采莼想了想,又问道:“大娘必定也是知道这衙门与官邸,是如何被烧的了?”
唐氏缓缓颔首,道:“奴家方才听到姑娘的猜测,与当时情景几乎分毫不差。县中凡是叫得出名姓的人,都曾去过官邸中搬东西。师爷、衙役、便连县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每一个知道此事的人,都有份。府中字画、家具,几乎被洗劫一空。”
陆采莼细想了唐氏的话,竟半分破绽也觉察不出,严丝合缝,前后都照应了,想来不是谎话。兼之在县中讲自己是从扈家中带扈氏独子逃出,实在是半分好也捞不着,唐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将话讲与她听,必也抱了想讨公道之心,讲谎话也得不偿失。
唐氏还在讲:“易师爷与那张卓方源也有勾连。据说便是在易师爷的指使下,这两个无赖连夜把府中钱财散了出去。这满县的人几乎无一不受了他们恩泽——谁又理会那是沾了血的钱!”
陆采莼忽想起白玉堂曾讲过,颜查散在县中视察时,发觉每家每户虽是拮据,却也不似其他县流民饿殍遍地,这扈家之财,竟救了一县百姓,想来也是讽刺。她心中一时乱了起来,这张卓与方源杀人虽是不假,但也救济一众百姓于水火之中,有罪亦是,有功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