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漆黑的眼也亮起来了,像是受到了强光的刺激,不自觉地流下一滴眼泪来。我还从没见过他这副呆呆的样子呢!他总是压抑着的,像个将行就木的老头子。
一高兴,我就唱起歌来了。人鱼的歌声总是美妙的,还带着点迷惑的功能,我当然不会对他使用就是了。
等我唱完了,他也回过神来,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一些,之前心中的怨气应该是消散了。
“很好看,也很好听。你说得对,人鱼的水晶珠比寻常珠宝珍贵多了。”他喃喃道。
“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什么送给我?”
“都送给你!珠子也好,歌也好,你喜欢的,都送给你!”
*
听到我说的话,他嘴角往上抬了抬,竟然笑了起来,不带一丝嘲讽的那种。
他笑起来是好看的,其实他本来长得就好,只是一直都太过阴郁了。被他这么一笑,我的心跳竟然乱了,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一时间只记得盯着他的脸看,别的都忘了。
可他笑着笑着又闷闷不乐了起来。他把水晶珠捏在手里盯着,不说话。
“哎——怎么了?”
他不理我。
“喂、喂!又不高兴了?”
他把头撇过去了。
“别不高兴了,我唱歌给你听啊。”
可唱完了,他还是不理我。
我也有点生气了,两手一伸,想直接把他的脸扳回来。可我忘记自己还是条趴在石头上的鱼了,一下失去平衡,直接摔他身上了。
“你没事吧!”我赶紧从他身上爬开,怕把他压坏了。
他拍拍自己旁边的位子,示意我坐过去:“放心吧,没那么容易死,你坐到这里来。”
坐好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呀?不喜欢珠子吗?还是不喜欢听我唱歌”
“……没不喜欢,就是……”
“就是”
“今天走的那个医师说了,我肯定治不好了……”他神色黯然,“多的话能活到二十出头,少的话可能就两三年了,也有可能你明天晚上来就看不到我了。”
“没事的,他胡说的,他自己没本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能活的,你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你要……”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远方像是有声音传来——阿绡,不可以死,阿绡,活下去,活下去,不可以死,活下去……
那是我梦里的声音。
——阿绡,活下去!
*
“不要死,活下去……你不要死……”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脸上抹了抹,我顺着看过去,又看见了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你别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地上到处都是我刚刚哭出来的水晶珠,乱七八糟的。
“对不起,我、我帮你收拾!”
他轻声叹道:“不用了……谢谢你,我会活下去的,我还不想死。”
“你是第一个。”他又说到,“要我活下去的……你还是第一个。”
“他们都想我死。服侍我的,觉得靠近我会过了病气,平时都不怎么靠近我。家里的人,觉得我是得罪了神明,这才找了个借口把我送过来。要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估计医师也不会再给我找了……”他说着说着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急了:“你你你——你别难过了,我、我把尾巴给你摸,你别说了!”尾巴晾了好一会儿,上边的海水已经吹干了。我把尾巴甩到他膝上,抓着他的手放上去。
这条尾巴我还是挺自豪的。鳞片是新换的,原先旧的鳞片是深蓝色的,而且像是被烧焦了一样,有点黑,而且没有光泽,不好看。新换的是银蓝色的,很光滑,在月光下隐约还泛着光。尾鳍是软软的,像是一层银纱,略长,但在海里游的时候飘飘荡荡很好看。
他的手放在我的尾巴上,瘦得吓人、白得发光。他的手指细而长,本来应该很好看的,但是却太瘦了,像是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凸起的骨头像是扎在手里的刺,有些吓人。而且这手也苍白得过分,没有一点血色,肤下的青紫看得十分清楚,也显得十分狰狞。
他的抚摸一开始还带着点迟疑,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滑溜溜的触感可惜我的尾巴长不出毛来,你要是实在喜欢毛绒绒,可以拿我的头发凑合一下。”虽然我的头发也挺滑的就是了。
他模模糊糊地回答道:“没不喜欢……挺好的。”
海风吹过,带着点咸味,也抚平了他的心绪。
“还听歌吗?”我转头问他。
“……不听了。”他停下了动作,把我的尾巴挪开了,“今天不早了,回去吧。”
他站起身来,走回了屋内,手搭上了门帘,摆足了一副送客的样子——可眉间分明带着落寂的神色。
“那我下次来再唱给你听。”
他的动作顿住了。
“下下次也是,下下下次也是,以后每次见到你都唱给你听……”
“那要是我死了呢?死人也听得到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希望你死。”
“难道你不希望我死,我就能活了吗?”
他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此刻用力抓着帘子,像是在发泄,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在折磨自己。
风不吹了,浪不响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结了冰一样不动了。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恍惚间,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在他眼里看见了火光……
阿绡、阿绡、阿绡……
不可以死、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可以死又为什么要活呢?而且……要如何活呢?
“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不会让你死掉的!”
能给他的唯一答复也只有这苍白的、敷衍的、勉强可以称之为陈诺的东西。
他嗤笑一声,终于把帘子放下了。
我也转而潜入海中。
*
后来见面时,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像是那天晚上一波三折的生死讨论从未发生过那样,只有关于“见面唱歌”这个行为被保留了下来,且一直保留了近十年。
这几年他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起伏不定,好的时候能到院子里走走坐坐,坏的时候躺在被褥里动也动不了。年初的时候,他就只能躺在被褥里,我也只能隔着门帘和他讲话。准确的说,是我单方面告诉他近况,再找些有趣的话题。他是回不了我话的,因为他只剩下勉强睁开眼的力气,我也只能凭着微弱的气息知晓他还活着。
后来那位医师自觉无力回天,主动告辞了。有过了几天,他的父亲送来一位医师,捎了一封信。我当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是在新医师的治疗下,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虽然只是能起身走两步的程度,但至少不像个死人了。
再见面已是三月,春天到了。万物都生机勃勃的,他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点生气,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或者幻想。
“只是回光返照罢了。”他是这么说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的脸颊已经凹下去了,整个人瘦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怕是动一动都能听见“咔吱咔吱”的声音。头发为了打理方便剪短了,但也灰中带白,像是去年冬天勉强存活的野草——但那些草如今又焕发生机了,他却只透露着死气。
短短十数年,对我来说不过眨眼一瞬,与他初识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但这十几年却是他的一生,这么说来,对他来说,我是相识了大半辈子的人了。
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话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不是的,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但不还是活了这么多年吗?这位医师很厉害,你最近身体好多了,一定能恢复的。况且就算他不行,还有下一个呢,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又有些艰难地开口:“没有以后了,只是最后一位医师。父亲来信了,母亲年前难产去世了,给我留了个弟弟。而且他当时已经作好了续娶的准备,如今应当已经完婚。家中子嗣已经有了保障,我久病多年,他不抱希望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看开了,马上就能解脱了,是不是停一停,喘两口气、咳两声,然后再继续讲。
“他怎么这样!你明明、明明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