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于哀伤中带着一点埋怨,她不是不怨恨的,当年他们甚至没有正式分手。
他的表情也有些悲伤:“当年初恋受挫,只想一走了之,说到底还是太年轻。”
初恋受挫?她甚至没有给他写过分手信,他哪里来的初恋受挫?
他惊讶地说:“那年你妈去学校给你请假,她找到我,说知道我在和你早恋,希望我能自重,不要败坏你的名声,如果我不答应,她还要闹到我父母单位去,让我父母单位的领导评评理。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和你的事情的,她说,是她发现了你的日记,你把我供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些年里,她还不知不觉地背负着一个“懦弱初恋”的十字架。
见她不语,男友淡淡一笑,说:“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怎么样?有空叫你的先生和孩子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啊。”
她看着对方,轻轻地说:“我没有结婚。”
她没有结婚,尽管这一年她已经快40岁了。
不是她排斥婚姻,她也曾经想过,哪怕不是初恋男友也好,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好了——但是总不能如愿。
和她交往的男人,总是没交往几天就莫名其妙遭遇横祸,或是人被殴打,或是店铺被砸,她知道,都是弟弟在背后搞鬼。
长此以往,她也不敢再谈恋爱,至于结婚的念头更是越发淡了下去。
这二十年,弟弟从一个小魔王,彻底长成了一个流氓地痞、社会渣滓,甚至亡命之徒。
曾经有一首打油诗,叫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拉保险的。
但只有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缠的人,莫过于亡命之徒。
她几乎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烂在这个泥潭里了,所以她才用尽所有积蓄开了这家书店,这家书店是她的避风港,唯一的喘息之地,只有坐在这里时,她才能感受到那个十七岁之前、还没有陷入泥淖、洁净文雅、高岭之花的自己。
天可怜见,竟然又让她在这里遇见他!
一阵风吹进来,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风铃叮铃一响,她的心也跟着微微一动。
第79章 城鱼与羔羊(28)
如何才能摆脱一个死缠烂打的亡命之徒?
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杀了他,一个是把他送进监狱。
换句话说,一个是自己犯罪,一个是让他犯罪。
在这两条道路之间,她挣扎思索了很久。
自己犯罪?不不,那相当于从一个泥潭跳进另一个泥潭,她要的是光明正大地牵着初恋男友的手,没有威胁没有顾忌地走在阳光下。
让他犯罪?他一直都在犯罪,但法律从未对他有过足够的惩戒。
好难啊,每天每夜,她都这样轻轻叹息。
直到有一天,养母的尿毒症复发,被送进了医院。
多年来,大哥和弟弟一直为养母赡养费的事情龃龉不断,对窝窝囊囊做一个白酒销售的大哥而言,拿经济上的事情讽刺弟弟,是他乐此不疲的爱好。现在母亲一住院,每天流水一样的花钱,他的抱怨当然再次升级。
有一次,当着来探病的弟弟狐朋狗友的面,大哥又提起住院费的事来,对弟弟极尽挖苦,眼见两个人就要打起来,她忙拦住了弟弟,把他推出病房。
弟弟看着病房门,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我非争这口气不可!”
她淡淡地说:“哦?怎么争气,除非你能让妈立刻做上手术。”
弟弟瞪着眼睛说了一句“你等着”,便转身离开了。
几天后,她知道了弟弟做的事情——一天查房时,肾病科的一个医生把她叫出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温和地跟她说:“医者父母心,你们家属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我们做医生的不会故意延误谁,也不会故意优待谁。这些钱是你弟弟送到我家的,酒我收下了,折合成现金也在这个红包里,告诉你弟弟,不必再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了。”
看着这个红包,她的心突然一动。
她没有把收到红包的事情告诉给弟弟,直到两天后,弟弟跑来问她,那个医生是不是把红包退给了她。
她矢口否认,并且暧昧地说,那个医生曾经骚扰过她,暗示她只要答应自己的某些要求,就可以把养母的手术提前。
弟弟听了这话勃然大怒。
她一面劝弟弟,一面带他去了外面的小酒馆,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温言软语地说一些刺激他的话,说医生如何手脚不规矩,说大哥如何在背后说他坏话嘲讽他只会装腔作势实际一点本事和胆气都没有……
等把弟弟灌的酩酊大醉后,她施施然离去,回到病房里继续照顾母亲。
就在几个小时后,医院楼下传来了警车的声音。
她在病房里,听到警车的声音,那一瞬间,她觉得这声音甚至美妙过仙乐。
讲完这个故事,叶玫子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就像初见时她说“虽然是欣荣动的手,但这都要怪我们这些做父母和哥哥姐姐的没有把他教好,没有教他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时那样。
傅酒酒的牙齿都在打颤:“是你,你有预谋地利用了叶欣荣杀死刘医生和颜护士,然后利用刘医生和颜护士的死获得所谓自由。”
叶玫子表情平静:“你这样说未免有失偏颇,我只是隐瞒了那个红包的真相,隐瞒红包并不一定会导致杀人,很多医生都收了红包而没有实现诺言,但他们都没有被杀,我只是赌了一把,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叶欣荣杀人,是因为他莽撞,刘医生和颜护士死,是因为他们倒霉,而我获得自由,是因为我运气好。仅此罢了。”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温柔,但却从字里行间渗出冷气。
傅酒酒从这股冷气里听出她的得意来,是啊,她也没有想到呢,自己竟然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不过是一次不怎么抱希望的尝试罢了,竟然叫她一战功成。叶欣荣是愚蠢,而刘医生和颜护士是倒霉,他们的死和她有什么关系?命运如此而已。
可是她还记得叶玫子曾经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那样诚恳,那样通情达理。
叶玫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傅小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的话,原本就是说来摆布愚人的,而大盗是圣人的门徒,不多懂些大道理,又怎么去骗人呢?”
她施施然站起身来:“傅小姐,相识一场,我给你一句忠告:千千万万的大道理,只有一句是可信的,那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远处,南一梵正走过来。
叶玫子摆出一副如花笑靥,拉起行李箱朝南一梵走过去,两个人径直走到登机口,把票递给检票员。
走过检票口后,叶玫子回过头来,再次对着傅酒酒温柔地一笑。
叶玫子的事情,傅酒酒没有告诉重案组任何人。
说了也没有用,正如叶玫子所说的那样,她隐瞒红包退回的事实和叶欣荣杀人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即使她能找到证据证明退回红包是实,也无法给叶玫子定罪。
说出来,只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沮丧罢了。
她又去了维永书店,维永书店已经被转让出去,正在装修中,看上去新主人并不打算继续开书店,门面被刷成了蒂芙尼蓝和莫兰迪粉,大约这里会变成一间咖啡厅吧。
维永书店将会被临江人遗忘,就像叶玫子,她的那些往事,明净的肮脏的,都将从此被深埋于时光。
傅酒酒把当初叶玫子送给自己的那只杯子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在某天,路过顾秋的办公桌时,假装不小心,把她的也撞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正式结案后的周五,下班时,苏巍问傅酒酒:“你周末有空吗?”
傅酒酒问:“干什么?”
苏巍说:“我想去一个地方,我猜你可能也想去,所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啊。”
傅酒酒问:“哪里?”
苏巍说:“泽溪市。”
泽溪市啊……那是王援朝想去却没有去成的地方,王丽晶交通肇事案司机的家乡……同时也是江澜的故乡,江澜如今的埋骨之地。
不知不觉间,江澜已经去世两年了。
傅酒酒说:“好啊,一起啊。”
第80章 斯德哥尔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