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什么?”自私地问。
“谁给你准备?”白了萧楠一眼。
“需要的,都有,不麻烦你!”萧楠轻轻拍了一下背上的包。
老师沉思了一下,大概为这个建议犹豫不决,看见萧楠爬过了墙,才高声叫着——拉我过去!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萧楠并不生气,因为生气的人,正为一句没脑子的话羞得无地自容,听见叫喊,才紧张地趴在墙头伸出一双大手,在漆黑如墨汁的夜色中,好似给一双透视心灵的眼睛直视着,怔怔的说不出话。
墙下是一大片枯草,高高地跃过了墙,好似一整片涌泉惊心动魄地冒出来,人走在里面毫不起眼,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森林”里,人与动物是完全平等的,莺飞草长的三月,这里是怎样一番天地?实在无法想象。
两人分开一条路,艰难地朝前面走去,一根灰白的石柱矗立在前面,上面刻满了纹饰,有瑞兽,有祥云,有麦穗,也有叫不上名来的图案,顶上是一间小石屋,里面填满了风干的黑漆漆的东西,大概是点灯用的,萧楠正爱不释手地打量着这件宝贝,老师提醒还有一个,沿着灯光望去,一个孪生“姐妹”正站在草丛里,静静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
“萧楠!”老师低低叫了一下,紧紧抓住萧楠的衣服,脸色惨白。
老师望着远处的一片空地,吓得不敢呼吸,身子不停地发抖,一个水泥封死的坟,赫然出现在眼前,萧楠像呆了似的,下意识地关了手电筒,一个灰白的大土堆,又朦胧地勾勒出一个噩梦的轮廓来,萧楠与老师都真实地坠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梦魇里。
逃离了那座庭院,两人狼狈的样子,像丢盔弃甲的小兵,老师紧跟着萧楠,脸色凝重,好似一团灰白的云,在一个文明的人心里,也固守着对死人的恐惧,在萧楠的解释里,这不是愚昧,而是敬畏,是对整个民族信仰,风俗的敬畏。
“老师!那个人是谁?”走了一会儿,萧楠小声地问。
“你去看看,上面有名字!”老师吓唬萧楠。
“叫我什么?”又问。
“秋静!”快快地回答。
“刚才,你怕吗?”
沉默了一下,才心有余悸地回答:“害怕!”
“那个人,如果是我呢?”静静地看着萧楠。
“有什么分别?”萧楠问。
“一个是你认识的人,一个是陌生人。”
“没有分别,都是死人”萧楠反驳说。
这样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好似在问:“未来,你想当国王,还是乞丐?”而萧楠,实在无法对一个大活人,如死人一般害怕起来。
“我不知道!”摇了摇头。
“为什么?”
“只能…。”萧楠比划着,没有说下去。
老师一下子明白了,脸上很窘的样子,在她心里,对夜闯陵园,谈论死亡,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又毫不避讳,完全理智起来了。
平静下来后,萧楠不安分的脑子里,疯狂地想着这样的问题,坟墓的主人是谁?生前什么身份?为什么葬在一片如住家一样的野地里?后人怎样?陵园有什么其它建筑?一个个问题好似飞蛾一样,朝着一盏冥思苦想的“灯”扑面而来,而萧楠,与这个安息了的陌生人,像五百年来守望的恩怨,莫名地在心里滋长起来。
地平线上,泛起一丝冷冷的白光,照在人身上,像披了一层冰霜,几个小黑点紧贴着陡峭的石梯,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这个可怖的夜里,并不孤寂,山是一样的山,人是一样的人,心里好似装了一架升降机,起起落落,才看得清真实的自己。
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下一阵细雨,再晴一会儿,雾散了,又飘来一大片云,太阳躲在山后面,迟迟不肯露脸,到了山顶,竟飘起了雪花,逼人的寒气,像千万支利箭,冷飕飕地穿过人的身体,老师的衣服不够御寒,两个可怜巴巴的人,不禁哆嗦起来,像雪地里的流浪汗,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一副落汤鸡的形象,又一阵哈哈大笑,穷人有穷人的开心,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萧楠站在高处,学海娃的样子,一边挥舞着衣服,一边高声大喊——敌人来了!老师匆匆跑出去,也扯着嗓子回应——我是八路!又伸直了双臂,做了一对胜利的姿势,大概萧楠看不清,以为是投降,硝烟弥漫的岁月,这样的误会,实在是一件严重的事。
“你像…”看见老师走来,萧楠放肆地笑。
“像什么?”老师红着脸问。
“不生气,就告诉你。”
“我生气还少吗?”
“究竟像什么?”老师也好奇。
“鹌鹑!”冲出去后,萧楠才肯定地回答。
看见萧楠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是中肯的话,老师平静的心里,没有一丝准备,一下子慌了神,张大了眼睛,追着萧楠就要打。
“怕的时候,鹌鹑就是这样,头缩着!”萧楠躲石头后面,又做了一个动作。
老师站在一旁,没有继续追萧楠,大概在想,萧楠是笑自己在陵园里的样子,对一个胆战心惊的人,没有丝毫的同情,居然看笑话,实在气不过,这样一个可恨的人,以为心里装满了恨,却意外地原谅起来,人的心,大概像气球,装满了再炸开,又烟消云散。
看见老师闷闷不乐,萧楠开怀大笑,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一只争抢桃子的猴子,这样一个滑稽的动物,老师的心里,又不免隐隐发作。
“跳来跳去,你是一只猴子啊!”
“人是猿进化来的,没有区别嘛,做猴子,我愿意!”萧楠略一沉思,几乎蹦了起来,对一个耍赖的人,这样的称谓,十分欣慰。
一番争论,老师哑口无言,愣站在那里,一脸怔怔的样子。
“学人站着,马戏团里的猴子!”
过了好一阵子,老师争辩了一句,也就转身走开了,丢下萧楠木站着,像傻了似的,脸上十分尴尬,近乎自卑的心里,惶恐不安起来,猴子也分种类,自由的、圈养的、流浪的、给人吃的、看杂耍的、五花八门,好似一只活蹦乱跳的木偶听人由命,命运如此多舛,做一只动物不比人轻松,在萧楠看来,实在不可思议。
这样的自尊心,在萧楠小的时候,就彻底暴露出来了,看见小伙伴添了新玩具,便嚷着父母去买,大人的心总在孩子学业上打转,简单的买卖绑上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一学期下来,收获了他们眼中的累累硕果,又像秋后的农夫,笑得合不拢嘴,一大堆儿时的玩具,存了满满一个角落,回头想一想,那些日子,父亲可以买一件大衣,母亲买一条裙子,可他们买的,是既无法存也不增息的笑。
后来长大了,一个人飞去外面广阔的天空,母亲把一件一件衣服叠整齐,又一再叮嘱放的位置,“到了学校通知我们”一句从早到晚就挂在嘴边的话,父亲坐在一旁,闷不吭声,看见母亲手中的箱子慢慢鼓起来,站起身一把抗到了肩上,到了楼下,才眼巴巴地问——我们去送一下吧?父母的心,何曾放下过?
“萧楠!”
走出亦梦亦幻的世界,老师正站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向这边挥手,萧楠又呆站了几分钟,才匆忙奔了出去,幡然醒悟的心里,像大彻大悟似的明静,老师准备拍照了,取相机、装电池、调焦、试角度,忙得不可开交。
“我是一个绝情的人吗?”犹豫了一下,萧楠问。
老师回过头,一脸茫然,呆呆地看了萧楠一眼,对这个坦诚得近乎不知羞的问题,似乎不感兴趣,一转过身,又去忙她的拍照了。
“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不是!”过了很久,老师才点了点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萧楠,又摇头。
“哪有变化的?”萧楠不满。
“有,现在就是!”不屑地回答。
“现在?怎么了?”十分惊讶。
“绝情的人啊!”
老师笑了笑,又做了一副可恶的嘴脸,一脸得意的样子,像是在说——能把我怎样!而萧楠,并不生气。
这块巨石的旁边,分散着几个夜里登山的人,厚厚的棉袄,长长的军大衣,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脚上穿一双肥胖的鞋,像两只呆头呆脑的兔子,一张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半个脸,呼吸起来,冒出一团团白气,滑稽得近乎可爱,一切准备妥当了,只等太阳一跃而起,在风里大肆吃着早餐,天南地北地高声交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