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对话,旁人听来,一定会乐了个满怀,萧楠心里,并没在意,客套的话,说的人无心,听的人无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男生眼里,却是十分诚挚的。
杂志上、报刊里、电视上,油头粉面的人比比皆是,穿五颜六色的衣服,讲奇怪而难懂的话,芸芸大众便疯狂起来,这方面,萧楠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即使有人说——萧楠,我崇拜你!相比普通人,萧楠是一个“邋遢”的人,走在人群里,无法一眼就看出来。
“我喜欢一个人,没什么特别。”强调了自己的性格,萧楠又补充了一句。
“看起来,有。”男生指着行色匆匆的人。
几个成年人兴高采烈地走来,扛着箱子、拿着拖把、抱着棉被,脸上喜滋滋的,像搬新家似的,倘若是女人脸上的粉,一定能刮下一堆来,又像咂了一堆奶酪的孩子,脸上的喜悦看得极分明,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大摇大摆,一副包身工的派头。
“你,很坚强。”男生沉默了一下,肯定地说。
“其实,我比他们脆弱,你不了解!”
“那,他们就是女生。”男生又说。
萧楠岔开话,一面向他打听学校的情况,一面讲路上的事,穿过厚厚的玻璃门,大厅的地板,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丛丛倒影,鬼魅似的在另一个世界里穿梭,巨大的石柱泛着微微白光,一条笔直的长廊通向深处,尽头处,一定富丽堂皇,一定住着茜茜公主,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这样的好奇,却成了遗憾。
穿过大厅,月牙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密密麻麻,像一群忙碌的蚂蚁,阵阵喧哗声,好似潮水一般涌来,几栋灰白的建筑物,静静矗立在四周,不慌不忙的样子,像另一个世界的怪兽俯瞰着人们,我为刀俎,人为鱼肉,该小心的,是这一群“蚂蚁”。
男生回过头,朝萧楠招了招手,就钻进了人群里,萧楠跟在后面,身子几乎被挤成了一块肉饼,人挨着人,肩并着肩,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挤尽了似的,呼吸也变得困难了,一张张湿漉漉的脸,甩一下头,就能下起一场雨,男生不停擦着额头,黑黝黝的脸,泛起一层光。
“你们,怎么接待新生的?”到了一张桌子前,男生凶巴巴地问。
几张破旧的桌子,几把矮小的木凳,就构成了简易的新生接待处,暗红的漆卷起来,打着皱,像干裂开的地,一个男生正撕扯着,手里抓着一大把,看见一张凶巴巴的脸,一名女生好似弹簧一样蹦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瞳孔仿佛上过油的玻璃珠,叫人担心的是,一不留神就滑落下来了,而眼下,却是心头的慌张溜到了脸上,红红的,像一片晚霞。
“学长!对不起,校车停在学校大门,我们在那里接待!”女生的脸涨得通红。
“进了学校,你们就不管不问?”这样的回答,男生十分不满。
“带他去寝室,安顿好!”沉默了一会儿,男生又朝几名呆若木鸡的人厉声吩咐着,对女生大吼大叫,毕竟有失礼貌,萧楠转过身,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一番“争吵”,萧楠已司空见惯,心却不是麻木的,自责、羞涩、内疚、惭愧,交织成一片,几次三番,好似要冲到脸上,又被疲惫死死地困在身子里,向男生道谢的声音也哽在了喉咙,像一根鱼刺,男生再一次钻进了人群里,背影晃动几下,就什么也没剩下了。
“同学,你的通知书?”女生面带微笑。
“别急,慢慢找!”又安慰说。
萧楠木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丢下包,快快地去找通知书,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好似挂了一片瀑布,身子里的疲惫、自责、羞愧、给冲刷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女生张大了眼注视着萧楠,萧楠乖乖地低下头,手心冒起了汗,微微发抖,像两只爪子似的,去抓那只受到惊吓的如脱兔般的通知书。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仿佛是一场辩论,插不上手,只好帮忙提醒,萧楠回想起出租车里的窘境,这才很快打住。
“只有一个人?家里人不送你?”女生好奇地问。
“嗯,一个人能应付!”萧楠点了点头。
“其他人可不这样想。”女生朝几个男生看了一下。
“当初,你也一样。”一名男生爽快地搭话。
“我是女生!”女生理直气壮。
“别在意,我想让他们知道,有多孩子气。”女生笑了笑,向萧楠解释。
萧楠没有说话,轻轻撇了一下嘴,脸上浮起一丝干涩的笑,出租车上的司机,呆望着萧楠的眼神,好似一枚铁钉楔在记忆里,在他看来,萧楠的额头上,一定烙了“亡国奴”三个触目惊心的字。
女生的眼睛好似一泓秋水,甚至能清晰地倒映出蓝天白云来,微风轻轻吹过,荡起一层涟漪,对一个远道而来的独行客,在她狭小而脆弱的敏感世界里,好似麦哲伦渡海一般不可思议,而几个男生木然的脸,仿佛给一把毛茸茸的刷子清理过。
挂在头顶的太阳,好似一个大大的火球,行人的脸给烤得通红,走在水泥路上,鞋底像烧焦了似的,刺鼻的气味钻进鼻子,胃里一阵阵翻腾,萧楠的行李被“洗劫一空”,远处一面水泥墙下,几个成年人围着一个小孩,这个夏天一直忙碌,停歇了,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
这样的“坚强”不是天赋,也不是学来的,男生提及时,总带着几分羡慕,萧楠心里也曾有一丝羞耻之心,面对一路交换的热情,像勺子似的,一勺一勺舀走心头的失落,身子骨里的疲惫,又像个没事人一样。
阳光下,一幢建筑物挡住了去路,几处裂开的墙体,砖石裸露出来,一个棱角分明的大块头,成了一只病歪歪的猫,太阳愈加肆无忌惮,恨不能把这堆骨头点燃。
寝室里,几个男生高声交谈着,心是陌生的,人却熟悉起来,推门的声音不识趣,好似撒了一张大网,把交谈的声音捞得干干净净,所有人的脸上,一下子安静了,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长廊上,那里,一个人,一群人,一堆行李。
小床上面,一下子乱的不行,被子就占了一大半,几个男生忙碌起来,打水、擦桌子、收拾行李、铺床单,望着堆成小山也似的小床上一点一点被打理干净,萧楠心里暖烘烘的,突然又不安起来,假如外婆帮忙整理,一定安心许多,一个奇怪的想法,一丝羞耻的心理,剪不断理还乱。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盯着眼前这群忙碌的人,脸上流露出的神色各式各样——羡慕、疑惑、好奇、又或者说不上是什么,学长临别前叮嘱一群呆望的人说——你们照顾好他,这让脸上的一团迷雾清晰起来,或许,又只剩嫉妒了,心里大概在想——此人是谁?竟有如此大的本领,使唤接待处的人。
一名高个子男生来回走动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却没有一丝严肃,一张捉摸不透的脸,脚下磕着地板的声响,十分清脆明朗,配上音乐,一定是很好看的舞蹈。
“你好!我叫杨帆!”突然,男生停在萧楠跟前,伸出手来。
“我叫萧楠!你好!”萧楠站起身。
男生转过身,向萧楠逐一介绍,好似与他们是朋友,这样一个自告奋勇的人,一群听话的人,奇怪的是,萧楠并不反感。
与陌生人交谈,总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问题是,要面对一群陌生人。
萧楠想起《American Gangster》中Roberts讲过的话——人类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死亡,而是公共场合演讲。旁人的眼里,萧楠大概是乡下来的孩子,习惯拿胆怯的目光,望着衣着光鲜的城里人。
这是一群善良的人,没有住在下水管道里,也不屑残食同类,往后的时光,也许会如同手足一般,相互照顾,相互帮忙,萧楠一咬牙,拉直了舌头与他们一字一句交谈起来,笨嘴笨舌的模样,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家长里短,逸闻趣事,吵吵闹闹的样子,仿佛会打起来,偶尔也让大家面面相觑,阳台外,一名瘦削的男生一直心领神会,每遇见“晦涩难懂”的地方,总准确地翻译给大家。
忙碌了一天,太阳也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像熟透了的柿子。
去教室的路上,身旁的男生对萧楠说——你说的话,不难懂!男生一脸高兴的样子,好似听了一句赞美的话,而不是说给旁人听,后来有一天,萧楠向他求证,男生的脸好似一面铜墙铁壁,敲上去,或许能发出声音,原来,仁兄是属变色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