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本知道殷嫱家资丰厚,却不知道她家资丰厚至此。
只是却对殷嫱话中下一季比过一笑置之。如今还有西楚余孽在楚境内活动,因而他才征发了一些士卒拱卫下邳,待楚地平定,士卒解甲,自然不需要往其中填军费。
“更何况,”她十月就要收割栎阳和楚地几个豪族,这点钱迟早能拿回来,当然这话不好说出口。
于是殷嫱改了说辞:“冶铁那边,有位表姨、表舅研究也有进展,如今可以大批量制造铁质农具和兵刃,还有肥料。想来七月之前就能配发下去,这些东西带来的收益够了。”
这事韩信是很重视的。如今黔首普遍是用官府配发下的铁质农具耕耘,就算律法规定损害农具、耕牛的刑罚再如何严峻,还是免不了正常的损坏。
殷嫱的那些表姨、表舅也不知是怎么改良了冶铁之法,不仅炼铁的速度极快,质量也比原本高了许多。
韩信一听,注意力就转到这上头了,他觑了眼殷嫱:“我去瞧过,我看工坊炎热,有人用硝石制冰消暑,却被被舅父喝止了。”
“硝石,是我不让他们动用的。”殷嫱淡淡接口。
造反还没成功呢,一群人便想着要享受了。竟然借着韩信的怜悯,跟她这儿耀武扬威来了?
他们可没有石油可以用,要制取工业肥料和火药,就全指着那点硝石了。战争期间,竟然要动用战争物资去享乐?
到时候出了岔子,大家一起陪葬么?
她微微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舅舅要是缺冰,找我要就是了,我匀一些给他。那硝石是留着给黔首做肥田之物用的,如今还缺着,今年却不能给他们制冰用。”
韩信点了点头,并不纠结在此。
两人说笑间,军中演武已有一些分出了胜负。譬如比射技那一项,竟有人从百步之外,射中了一枚吊在摇曳柳枝上的铜半两的方孔。
他拿的那把弓,是十石的强弓。其膂力惊人,视力和精度也相当不错了。
此人在适才的搏击里表现倒算平平。
韩信目光一凝。
他多次与殷嫱几个“亲戚”讨论,又去过那些新开的“工厂”。心中隐约有了一条明晰的思路,今日几乎已经成型了。
“工厂”中的进度非常快,那是因为主管的人,将全部的工作细化成了好几个部分,只要有熟练的工人就可以熟练地完成他那一部分的工作。
这样拆分,降低了难度,提高了精准度。
军中何尝不能如此?
如今军中除了兵卒、骑兵、车兵等都是混杂的。但有人擅长搏击、有人擅长骑射,倘若将军中兵种细化,善射者入一曲中,专习练重弩,余者各司其职,一来使精兵愈精,二来也便于计算。
古来,如长平之战那样的大战,两国军队加起来号称百万,其实当中许多其实只是参与后勤的民夫。
只是这样一来,将来士卒解甲归田,重新征集之时,又要甄别一二,太过于费功夫。
韩信思索之间,有人见他似对那小卒感兴趣,便将人唤了过来。
殷嫱也没反对。
那小卒生平哪里见过这样大人物?楚王还是一位在天下间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听说他原本还是楚国市井的流氓(meng)无赖,不过几年时间,就成了一国之王。
远远见了楚王和君夫人,黝黑的脸直泛红,简直不知手足该往何处放:“仆、臣拜见大王,拜见王后。”
殷嫱笑了笑:“听你的口音,是下邳人罢?”
“是。”
有人低低训斥了小卒,年轻的士卒战战兢兢加了一句“回小君,臣是下邳的田舍子。”
田舍子是詈骂的词儿,仅仅比骂市井无赖的市井儿、骂奴婢的臧获意思稍微好一点。
这孩子被吓得是口不择言了。
“是农人啊。放松些,”殷嫱给呵斥的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才退下,她接着和颜悦色问道:“今年家中的春耕及时么?可受了疫情的影响。耕牛、农具可领着了?”
殷嫱问得家常,语气又可亲,少年才渐渐说话流利起来:“臣家里就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得了疫病,分了官府熬的药,也好起来了。春耕,亏了陈、陈公的那个什么青、青代?”
“青苗贷?”殷嫱补了一句。
“对对,就是青苗贷。”少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有了地,今年收成肯定比往年好。”
殷嫱笑了笑:“在军中再挣个爵位回去,家里定然更红火些。”
少年又羞涩地低下头去:“等这次服过役回到家里……我阿母已经找媒人去找邻家的阿媭妹妹提亲了。”
殷嫱莞尔。
韩信听两人对话,冷峻的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抹笑意。军中得爵也不算容易的事,似少年这样的新卒……历来是比较危险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战前,反复算计筹谋,将伤亡减到最低。
如此而已。
“好好练。”他给少年的,只有这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将来很可能能保下他的性命。
重重地点了点头,少年脸上浮现出了激动之色,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端着赐下的钱退去。
殷嫱看见他,才忽想起一件大事,也该提上日程来了。
秦汉之际,因为军功爵制,军中尚有一定的上升机会,而平民也可能通过从军的机会改变原本的阶层。
但在此之外,多采用查举制。查举有德之人。
自然不会是贫民。贫往往伴随而来的评语是无行,没有德行——没有钱和势力收买人心。
因而汉之后,又经由九品中正制,最终固化出了一批所谓世家的玩意儿出来。
要改变查举制,破除世家的影响,应当要把科举提上日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今异义:
流氓(meng二声):没有土地的脱产平民。
氓(meng)同萌。
无赖:无所依靠。
至于为啥演变成现在这样的贬义词可以自行脑补,手动滑稽。
第48章 钟离
殷嫱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忽然一叹。
韩信见她叹息,目光关切。
殷嫱微微摇头,道:“陈王曾经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本人正是起于阡陌之间, 灌婴也曾为商贾, 樊哙本是狗屠。然而……治世之中, 要被推举为吏何其难也?要么有家族的支持,要么自身是名士……”
韩信神色一动。他早年贫困, 曾想过两条出路,一是从商,一是从政,却均夭折。自从秦国一统天下,战国时养士之风逐渐甩尾。士族沦落于乡野, 要被推举为吏,必要得官吏举荐, 无权无势连人家都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更何况是要人举荐。
“军功得爵,七大夫以上非官不得授爵,黔首往往也不得晋升。而不善于冲锋陷阵, 只善于画策定谋的将才又当如何?”
殷嫱这话又是戳着韩信的心口说的。汉承秦制, 若能在秦兵制中出头,他怎么会不从秦军呢?在楚军之中也备受冷遇,位不过执戟郎中。在汉军之中,最初也因为不合规制并不能服众。若是有一条路……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晋升之阶, 他何至于蹉跎年岁?
韩信不觉恍惚。
殷嫱字字句句说得都很轻, 却都击在他心坎上:“市井田舍之间的贤人沦于沟壑,其可乎?”
其不可也。
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今日尚算幸运, 见了我们一面,或许日后还有想得起他的时候。然而,我们能见到多少这样出身微贱的年轻人呢?”殷嫱摇了摇头,见韩信若有所思,点到为止,当即不再多言。
韩信是个很注重实效的人,或许可以让陈钊小规模推广,做出些成效,再上奏上来。
这次阅军结束,殷嫱就把想法告知陈钊,陈钊等人一合计,又问了个重要的问题,考什么。
隋唐以降,儒家已经成为中华正统,科举逃不出四书五经的桎梏。但如今法家、兵家、道家大行其道,墨家游侠也十分活跃,儒家式微。更何况,韩信、殷嫱、李左车、蒯彻、陈钊等楚国高层人物一个都不信儒家。
但不用一个统一的,总不好兵家考兵家、阴阳家考阴阳家。这个标准怎么拿捏,还是要好生考虑的。
殷嫱询问了好些人的意见,还没思索好。便见韩信面上喜忧参半,他的脸上向来藏不住事情。殷嫱最近也忙,也记不大清楚前世这个月究竟生了哪些大事,索性就直接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