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真按殷仲达说的妇好的例子搞,不但殷嫱干政完全没有错,还要把兵权拱手于她一部分,这次可就不止灰头土脸,反而被殷嫱借着攻讦占了好处去。
当即有人跳出来,驳道:“敢问殷宗正,这位商后妇好,出自谁人著的史书,我等孤陋寡闻,此人竟闻所未闻。”
“这有何难?”殷仲达刚要说话,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妇好从哪个典籍翻出来的?妇好根本不见于典籍。
那当然是挖坟挖出来的。
难道还要他现挖一座妇好墓出来给他?
对方见殷仲达久久说不出一段话,顿时得意:“宗正公可要再细思一会儿?诌的是哪一本书。”
众人哄堂大笑,殷仲达气得面色通红。
殷嫱也笑了笑。
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陈钊更是暗自笑破了肚皮,心说这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
不谈根本问题,不质疑商礼的合理性,却专抛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转移众臣视线。
她轻声道:“是昔年在族中的藏书,却恐怕没法借阅诸公。”
众人不解其意。
却听李左车悠悠道:“暴秦无道,始皇帝灭一国,便毁人史册、断人文字。后又下焚书令,除医药卜筮之书外,不许民间藏匿百家之书。因而除却当初存在咸阳宫里的副本,民间所存,尽皆夷灭。”
蒯彻冷笑道:“莫非你要到栎阳让陛下赐一段商史给你么?再者现存商史所载,王后参与政事便是正道,尚书有载周武王伐纣,以泰誓数纣王罪行,第一条重罪是听信妇人,但微子一篇,以殷商遗臣角度所写,通篇却并无听信妇人一条,若然是重罪,岂会只字不提可见在亦能大致印证殷君所言。”
群臣哑口无言。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殷嫱半点罪没捞着,反而参他的御史被蒯彻总结了一封漫长的奏疏一句句驳回去,韩信顺理成章把他直接贬为庶民了,殷嫱的干政有了这天的背书,也捞了个正当的名分。
这样一场闹下来,日中已过,殷嫱跟着韩信走了,蒯彻和陈钊、殷仲达几个却聚在了一起。
蒯彻被殷嫱裹挟来,原本是满心不乐意的,但殷嫱捏着他的把柄,又跟他一番谈心:“如今你只是楚国的丞相,难道就不想成为天下的丞相么”
殷嫱知道,蒯彻是有野心的,要是不想,当时做什么撺掇着韩信造反韩信当时若是能造了反,他也能混个从龙之功,身居高位,殷嫱给他这个机会,也给他许了这个愿景。
以利诱之,方为上上之选。果然,蒯彻本就没有退路,还不如一门心思跟着殷嫱造反,至于风险,当年他撺掇韩信的时候也是考量过的,这世上哪有不需要冒风险就能轻易富贵的?
于是死心塌地跟着殷嫱。
“小君今日这样手段,好用,却可一而不可再。”蒯彻没好意思直说殷嫱以闹治国。
“特殊时期,当行霹雳手段,纠纠缠缠,要到几时才算完。”陈钊也知道,这样不按规则玩很不招人待见,但他们就剩这近十个月,殷嫱干政的名义不早早定下来,将来做事举步维艰。
殷仲达道:“这景氏牵头先是攻击青苗贷,又攻击小君,用心险恶,且与故楚牵连颇深,不若……杀鸡儆猴”
蒯彻摇头:“小君,景氏与齐国田氏一般,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民间人望很高。”
陈钊笑道:“小君递的话,那就毁了他的人望。我吴仓中正缺粮,等着他景氏送上门。”
“他不是折腾青苗贷么,他们要跟百姓争利,那就叫他们知道其中厉害。咱们有个亲戚叫闻道的,以前是个南方系的记者,我看过他写的东西,写得老辣,很能煽动人。叫他干他的老本行去,把报纸办起来,就先叫他把他们打压青苗贷的事儿报出来,不需写的诘屈聱牙,不识字的叫识字的念给他们听,务必把事情在市井里传起来。”
蒯彻听了陈钊这话,奇道:“陈老弟,这南方系记者是甚么?报纸又是何物?”
殷仲达道:“所谓记者,等同周室的采风人,要在民间收集各地风土民情,奇趣新闻求于诸野,将之整理编撰出来。南方系,是谓我等从越南来。”
“所谓纸,便是我等以竹子、树皮、渔网所制出的新鲜事物,可用于书写,又比竹简轻便,前代已有,但效用不好,今朝改良方合所用。将采风记者整理之言,报诸纸上,告知民众天下新鲜之事,此所谓报纸。”
殷仲达这厮胡说八道,还一幅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陈钊发笑。惹得殷仲达白了他一眼,他这还不是为了给陈钊圆场,才编了这些瞎话,这人不感激,反而在这儿笑得不能自已。
蒯彻却听得一愣一愣的,捋须喟叹道:“小君手下能人辈出。将新鲜闻知之事,报诸于纸,使天下人闻知,其利无穷。”
“可不是?”陈钊玩了个梗,“话语权在我们手里,抢占了舆论的高地,敌人就占不着了。”
蒯彻当然听不懂话里的梗,却点头:“话语权?也恰当,黔首所知的,是我们想要传达的。只是栎阳那边若是责问下来?”
陈钊道:“此为民间之举,与我等有何干系”
“妙。”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几人合谋又算计起景氏来,景氏的黑材料殷嫱找人搜集了,送过一份给陈钊,陈钊精心寻了一个受害人尚存的一桩,准备给景氏来一个“惊喜”。
第40章 活色生香
殷嫱此番主动出击, 打了景氏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多少舒畅了一些。
她与韩信并肩走出宫室,天朗气清, 和煦的阳光驱散了一冬的严寒, 春回大地, 明媚的春光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春天,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伯盈。你……”远离了群臣, 韩信终于开口叫她,他停顿了相当一顿时间,似乎在考虑些什么,“你欲何求?”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用的是雅言。下邳的这些人, 许多都是不明雅言的。又甩开后边的人一截,显然不想让黄门、女婢听出端倪。
殷嫱愣住了。
“我欲何求?”她咀嚼了一遍其中的含义, 如实答道,“如君所见,我在争取干政之权。蒯先生、阿弟都是受我指使,替我说话的。”
她望着韩信, 终于看见他复杂的眼神:“你不喜欢我干政么?”
她的权力几乎都来自于韩信的支持, 如果韩信不支持,今日不支持议礼,将她这一系的人黜落便是。他征战数年,威信颇高, 她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
若韩信不愿意她干政, 却因为她而强自忍耐,事情就麻烦了。但他从前, 也不曾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
韩信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你为何要干政?”
“干政,自是为权。”殷嫱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你,并不是多事之人。在汉中之时,你向大王……陛下索要之权,只是为了家中的生意,你在齐国,也只是帮忙救市,你做事有分寸,从不会插手你不该管的事。可到了楚国之后……却处处插手国政、兵权,甚至还问我,假若天下刀兵再起,以如今的局势,应当怎么打。”韩信顿了顿,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在提防栎阳?”
韩信的脸色并不算好看。
殷嫱沉默了许久,道:“是。我不放心陛下。”她抬头,望着韩信,眼神清澈。
韩信很无奈。一边是旧主,一边是妻子:“陛下心胸宽广,又一言九鼎,既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就不会反悔。你何必……多事?”
多事?她多事?
殷嫱一滞,道:“是。陛下心胸宽广,一言九鼎,我多事,我小肚鸡肠,对陛下心存偏见,怀有二心,那大王就将我槛送栎阳好了。”
韩信提高了声音:“伯盈,你又在任性了。”
冷峻的脸上是森然的威严。他把她当成他的部下训斥么?殷嫱心中有气,别过脸,淡淡道:“妾不仅任性。还天生反骨,狼心狗肺。”
竟连话里的自称都变了。
韩信拧起眉头。
伯盈从来都识得大体,很少会显露自身情绪。往常这种时候,她说的话往往都是叫人心中舒畅的。
但此时殷嫱毫不推让。
她本不应该这样说话,她有千百种讨人喜欢的方式,可以把这句话说得叫人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