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笑而不语,在几案上划了一个代字。殷嫱脸色微红,倏忽便想起赵代旧事。
汉二年后九月②,代地。
“却说伯盈妹子那天,面对数千代兵,怡然不惧,持弓射出响箭,以鸣镝为号令,号令私军,颇有那位匈奴冒顿单于的风范呐!”孔藂跟华昱讲着那天遭遇代兵袭击之后的事,华昱那日被护在辒辌车里,只听见外边兵荒马乱,刚出去就被一阵箭雨给逼回来了。
只听说是汉军曹参部援兵到了,具体战斗过程不清楚。只是殷嫱受了伤,不良于行,汉军行动又隐蔽,不好找个地方抛下他们,便把殷家的私军和奴仆编入汉军之中,暂时收留殷嫱和华昱。
追击完代军,生擒代国国相夏说(yue),曹参归入韩信军中。孔藂这日分配到戍守的任务,华昱见了他送了点吃食,孔藂没话找话,拉着她就讲起那日的情景了。
华昱听他说得浑似殷嫱多么指挥有方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当世名将呢。其实那天殷嫱指挥得一塌糊涂,被打得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多亏曹参领兵及时救援。
她不禁抿唇笑了笑,孔藂更说得来劲儿了:“伯盈第一次领军,面对代军,做出了英勇顽强的抵抗,虽败犹荣,虽败犹荣嘛。”
“咳咳——”殷嫱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她将手中一枚锦囊递过去了,言简意赅道,“给韩将军的…谢礼。”
……
“谢礼?”只见那枚绣着飞凤斗虎纹的锦囊之中,盛着半枚犀角阴符,还有半枚,正在韩信手中——那是攻魏前殷嫱送来的。
秦王扫六合,秦间闻名于世。这一枚阴符正是指挥秦间的令符。兵家用间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由韩信用这枚令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孔藂笑嘻嘻捻起锦囊收下了,自言是华昱绣的,韩信看了他一眼,孔藂道:“定是季昭的手笔,伯盈的织绩女红,大将军又不是没看见过,那实在是太……。”
孔藂在韩信的逼视下把话给咽了回去。殷嫱的女红见不得人的笑话,是从韩信上次拆殷嫱的信件时传出来的,据说是女萝拿错了帛书,将殷嫱练手的冰纨塞进了锦帙,那冰纨织得不怎么的,云气纹还綉得跟虫似的。
……
破代以后,正要攻赵国。韩信攻魏之后,刘邦将精兵收回泰半,仅增了三万关中新兵来,韩信不得不在攻代之后,以代军降卒扩充了兵力。
也亏得张耳在军中,张耳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为人敦厚,广交朋友,原本就颇有声明,而在反秦之战中又有功绩,本是名正言顺的常山王,统辖赵国北部。
他与陈馀原本是刎颈之交,却因一场误会失和。两人共同反秦,功劳仿佛,项籍分封之时,封张耳为王,而陈馀为侯,陈馀不满,两人彻底撕破脸皮。
那时天下初定,齐国却不服项籍管制,项籍急于平齐,无暇理会赵国之事,陈馀趁机发病攻占常山,将赵国据于手中。
但张耳在赵代之间的影响力不小,陈馀恐张耳回国,人心浮动,故此否决了李牧后人李左车固守城池、消耗辎重粮草,坚壁清野的提议,决心一战剿灭这不安分的因素。
韩信用间者(间谍)探知陈馀决议,非常高兴。他长途奔袭而来,粮草消耗严重,如果陈馀紧收城池不出,攻方消耗势必比守方更大,久攻不下,得不到粮草的补充,李左车再在井陉天堑断他后路,这仗就难打了。
韩信山间驻马,眺望着地形,太行层峦叠嶂,蜿蜒迤逦,横亘在秦赵之间,乃是一道天然屏障。中有沟通东西的天然孔道,谓八陉,井陉便是太行八陉之中的第五陉。
绵河自河谷之中流出,奔流不惜,日夜轮转,好似青史轮回。昔日秦将王翦,携秦军攻入井陉,取赵。
今日的情景与往日何其相似汉与秦的根基都在汉中、关中、巴蜀。汉军与秦军也多为老秦人,从同一条井陉出,攻赵。
仿佛是继承了秦的骨肉。
昔日王翦将军在此时,该是怎样的情景他也曾在此驻马,勘察山川地形,制定战略吧
前人的力量驱散了韩信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他久久地凝望着这片山川,心中已勾勒出了完整的谋划。
年轻的将军踌躇满志。
殷嫱却并不以为此战好打。
昔日秦国是七国之中实力最雄厚的国家,用的也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王翦,秦军,是天下闻名的虎狼之师,倾国之力,碾压而来。
方取井陉。
韩信带的又不是什么百战之师,一群降卒、加上数万市井的乌合之众,想要抗衡号称二十万的赵国精锐,开什么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信:井陉这波稳了
我嫱:还是心慌,想要跑路。
注1:国际歌,感觉用这儿蜜汁讽刺emmmm
注2:颛顼历闰九月,那个闰月叫后九月。
ps。轮回这个……明显的超出时代用词emmmmm,不过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替代了。
第26章 廿五、背水一战(2)
“大将军,不需再请汉王增兵了么?”殷嫱遥遥望去,逼仄的井陉口收束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湍急的绵河滚滚流去,寒意仿佛隔着山岳倏忽扑面而来。
韩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殷嫱的嗓音低而沉,她的身影,在山川之间竟显得有些单薄。
她在惧怕。
韩信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战机稍纵即逝。”
“足下只有四万兵马,太冒险了。”殷嫱摇了摇头。
“不。”韩信立刻否定了她,他的眉眼之间陡然绽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风采,那是强烈的到了极点的自信,是属于当世第一流名将的骄傲,“兵卒又岂只是人呢”
兵卒不是人,还能是木石么殷嫱不能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号角声惊醒了睡梦里的殷嫱,匆匆披衣起身。号角聚兵,士卒一齐,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将军神色平静,古井无波,只用楚语说了一句:“赢了赵军,用朝食。”
按惯例,出征前总要由主帅说话,以钱帛激赏唤起士气——这位大将军还真是与众不同。打赢了吃饭
他就这么肯定他一定会赢
殷嫱被韩信安排到他平日待的地方,韩信崇尚谋战,对身先士卒这种事情向来嗤之以鼻,每次指挥,都会在全军最安全的死角插上大纛,从容发出指令。
不过这次他却在前阵亲自鼓舞士气、也可能是为了诱敌。殷嫱遥遥望去,只见一身髹漆兕甲的韩信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汉军背对绵河列阵。
背水列阵
一退不就退进绵河了吗
他怎么敢这样做
殷嫱扫了一眼略有些零乱的军容,韩信的能力毋庸置疑,可是这些兵卒……如果不是后有绵河,打起仗来这些人还不得直接四散奔逃而起么
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而陈馀在对岸陈兵二十万。
一眼望去,兵卒带甲列阵,像是用身躯筑起的一道坚固长城,兵阵之中,浩浩荡荡的煞气如同锐利的青锋,一下刺穿了殷嫱的心肺。
她很难用言语描述出,那是怎么的一种震撼!浩荡、可怖。
鼓声骤起,殷嫱陷入了一种惶然而不可自拔的情绪之中,她下意识看去,却是韩信亲执鼓槌控制,一声声,震耳欲聋,殷嫱远远望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鼓点声稳极了。
似乎忽然就寻求到了一丝慰藉。
不知谁人断喝了一声,汉军兵卒蓄力冲出,似乎想要冲击赵军军阵。然而赵军人多势众,在汉军的冲击之下,纹丝不动。
人潮化作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须臾的功夫就将汉军打得狼狈不堪,抱头鼠窜。汉军毫无章法地疾速后退,对面的鼓声愈发昂扬起来。
进攻!进攻!进攻!
败退、败退、败退。
殷嫱的心骤然紧缩!
就算不太懂军事的她也惊恐地发现,井陉口前是虎狼赵军,后是滚滚绵河,韩信连督战队都不用设立,就没人敢后退!
进还能活,退入绵河,必死无疑。
要么赢,要么全军覆没。
真狠。
赵军弓箭手上前,密密麻麻的一番箭雨,逼得汉军退无可退。甚至连韩信手臂上都中了一箭——他实在太靠前了,好像冲散了前边的汉军,就能立即生擒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