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
身处高台的韩信将战场,一览无余。因为刘邦那一道命令,第一道防线已经彻底崩溃,楚骑完美地诠释了,何为侵略如火。
齐军兵卒稍微露出了一点破绽,楚骑的疯狂冲击,便让干戈筑起的防线彻底分离崩析。这和他的预期稍微有点偏差,但是没有关系。
韩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像是一台冷酷而精密的仪器,抛却了人类的一切情感,不在乎一角的败局,只在计算着最终的胜利。
每次前军溃败的时候,韩信的亲卫压抑不住自己的惶恐,但只要看见他面上冷峻的神情,就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莫大的力量一样。韩信一生,还从未有过败绩,以至于好像赢是理所应当一样。
韩信果断地挥下令旗。随即他快步走下了高台,登上战车,将大纛前移。
齐军之后的几道防线骤然分开做几团,中间留出一条巷道,而前军防线却守得严密。掩映在盾橹之后,一排排长长的戈矛伴着鼓声刺出,挑下骑兵,后面的人面无惧色地冲上来,好像潮水一样,用不枯竭,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
被砍做几截的,被踩成肉泥的,被劈成两半的……血腥气飘扬在战场上,胃酸翻涌,殷嫱几欲作呕。
鼓点愈急,一声声都像是敲击在了殷嫱的心坎上,她被这宏大的战役摄去了心神,以至于一时忘了这场战争的胜负,一面死死盯着一步步逼近大纛的楚军。
齐军节节败退,殷嫱的指甲断在车轼里,她都毫无察觉。
刘邦强作镇定,他捋着自个儿一把美须髯,解释道:“不要惊慌,伯盈。这是大将军诈败诱降,你看兵卒撤退,还是有章法的,大将军前进,是在以他自己做诱饵,吸引楚军兵力。”
这话别说没安慰的了殷嫱,刘邦自己心里都没有底。项籍率领的楚军冲锋给他心里留下的冲击毕生难忘的。
韩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常以诈败诱敌 ,可谓大胆——等闲将领根本不敢佯败,佯败溃军后撤杂乱,冲击踩踏后军,弄不好就真败了。非对军队有极其强大掌控力的将领不敢用这一招。
殷嫱努力牵起嘴角附和他,虽然担忧,心中却又有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支撑着她:“是啊。”
十道防线,项籍已经冲破了四道了,这一时的功夫。除了第一道伤亡惨重之外,其他的都还有再战之力。
韩信目送着同流水一样,从中间留出的巷道向后逃去的溃军,心中默默计量着,兵法云,十则围之,想要打败楚军容易,想要歼灭楚军,还得再等一等。
刘邦和殷嫱简直心急如焚,韩信的大纛和楚军之间,只剩下一道防线了,他刚才还在后撤,现在竟就停驻在那儿了!
项籍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只需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拿到韩信的大纛,他传令重整旗鼓,
最后一次发起了冲锋。
已入縠中。
韩信蓦得掷下战旗,战机到了!
他习惯性地眯眸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斩钉截铁道:“攻!”
孔藂和陈贺分别率领左军和右军抄了项籍后路,中军替换,养精蓄锐的兵卒上前,三面夹攻,像是被压缩到极致之后的弹簧,骤然迸发出了无尽的力量。
三面合围,人潮将楚军淹没,一支身负红旗的轻骑兵从中间飞速穿过,掐断了楚军首尾,项籍孤军深入,指挥到不了后军,这一切相对于正常战争来说,不过在短短一瞬之间,项籍反应过来时候,便知道,败局已定。
记忆的洪流倏忽排山倒海一般的朝殷嫱涌来了,像是迅猛进攻的齐军一样,伺机而动绵延不绝。
她目眩良久,刘邦乐开了花,拊掌高赞:“彩!”见她不适,抽空还关照了她一下。
她握了握腰间的秦剑,又松开,瞥了刘邦一眼,目光冰冷,随即垂眸道:“妾甚好。”
这场惨烈的歼灭战从早上打到了黄昏。象征着退兵的钲鸣声嘶力竭,却远远止不住被切断了首尾的楚军败局,像是为英勇的楚军献上了最后一首挽歌。
楚军主力半数被歼灭,最后大家都精疲力竭,项籍身先士卒,率领楚军突围,韩信为了不让楚军死战,损失更多的兵力,放了一条口子,让楚军仓皇退入了垓下。
韩将军当时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掌心的薄汗已消,这时才感受到了垓下冷风吹拂的刺骨的冷意。
胜了。
他回首望去,她就在身后,现在安全了。
殷嫱若有所感。她朝着中军之中风中猎猎飞扬的大纛轻轻一笑,那是一种她尚不自知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ps。战争戏烂得一批,想到还要写井陉的战役,简直绝望。不懂古代战争,臆想的可能会有错漏,麻烦大家指正。
第22章 廿一、驰入军壁
楚歌凄切,楚声各异,下邳的、徐县的、睢陵的……甚至还有淮阴的楚声。整个垓下好像沉浸一片凄风冷雨之中,分外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
楚军军心散了。
项籍带着人仓皇逃窜,史书里只得寥寥几笔那个名虞的美人,在这样的大战里根本就无足轻重,殷嫱甚至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
联军只一味追逐着项籍,韩信没有追得很紧,项籍怎么说也算是他的旧主。殷嫱不知怎么,赶路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医工也不愿延请,只是放缓了速度,换了几辆更舒适的车,没跟着大军走。
传来项籍的死讯后,更是还军齐国。
殷嫱到定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韩信来接她,她托词他定的军法不许女子不入军营,更何况进军营准没好事。韩信笑她,殷嫱跟着他笑,轻飘飘地提了一句:“上一次我进军营还是在赵国的时候”
明知故问。
“当年你在代地遇见了溃败的代军,被曹相国(曹参)救下……”跟在军中见证了平定赵国,然后一直到了修武——韩信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
殷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修武夺军,这是韩信对刘邦最大的心结。不急,一步一步来,从前的殷嫱和蒯彻都是急性子,她有足够的时间。
伯盈对汉王的戒备之心太重了。韩信总是夹在两人之间,不好多说什么。修武之事,汉王固然有……
修武?
“伯盈”都记起来了?
韩信错愕地看向她,好像定住了一样,素日杀伐果断的人,这样简短的问句竟然迟迟都说不尽。
“怎么了”殷嫱说话从容淡定,与前些日子谨言慎行的模样大为不同,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一个殷伯盈。
许负换了的药起作用了。
殷嫱随即恍然,他也觉察出来了。
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十分熟稔。殷嫱望着韩信,眼睛微弯,稍显凌厉的凤目柔和下来,笑看着他,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流转——殷嫱什么都想起来了。
韩信反握她的手,力道不轻也不重,刚好能够紧紧扣住:“没什么。”
仿佛一句确认的话语都显得多余。她的举手投足,笑的姿态、眼神,都是属于殷嫱的神采。
韩信知道没什么可以问的了。
殷嫱知道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了。
身有灵犀,心有灵犀。
军中不禁饮酒。许多将士出征之前都喜欢吃上一卮,在战场上酒意上涌,热血上来,悍不畏死。
大胜之后的宴飨上,酒也是必不可少的。但韩信对军中饮酒控制极其严格,跟着他,胜是家常便饭,但破魏、赵时,他都会收拢敌方溃兵编入军中,以扩充军力。这样一来,既要防备敌军突袭,又要防备降卒哗变,能喝得酩酊大醉庆祝的时候便显得少之又少了。
但是今天韩信显得非常高兴,说是庆祝项籍彻底覆灭,只留了几支轮换的兵卒,其余三军都可尽情饮酒。
对于众将的敬酒,他也来者不拒,殷嫱低声劝她少饮,韩信也只是笑。殷嫱见劝他不过,便也不劝了,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耳杯,一饮而尽。
还是金浆,真烈。
殷嫱却已经轻微咳嗽起来,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片刻功夫,气儿顺了,才离开。
“莫逞强。”韩信低声说,语气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
“我酒量比你好。”殷嫱从小游猎饮酒,身体底子比他好多了。
“伯盈真是女中豪杰!不过替大王挡酒,还把自己呛了的,你大概也是第一个吧?”孔藂陈贺两个当先鼓了掌大笑,话里调侃生怕殷嫱听不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