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女萝说得正起劲儿,冷不防殷嫱开口打断她,女萝吓得不敢开口,只拿委屈的眼看她。
北辰帝星,荧惑战星。古人最爱以天象附会,这番话传到刘邦耳朵里,非害死韩信不可。谁是帝星?谁是战星?不问自明。
更何况许负盛名在外,更被誉为当世第一神相,她的话无疑让这玄奇的解读有了更高的可信度。
女萝素来没什么心眼,也就罢了。可是连殷嫱一个穿越者都知道这话传扬出去会造成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不信许负一个职业相士不知道。
她冷冷瞥了许负一眼,许负却似无所觉察一般。她沉默了片刻,想法把这段岔开了:“既然你验证他算得对了,怎么还跑来陈邑?”
许负脸一垮:“他竟比我先算出来!姊姊,昊天上帝在上,我和他比试占卜,这还是他头一回快过我吗,我心中不快活,便来陈邑找你了。一来是同他斗气,二来也是想亲眼见一见这千年之变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殷嫱还没见过把斗气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的人。
“姊姊定要收留我,不然我可就要去给汉王添麻烦了。”许负笑容可掬地晃着殷嫱的手臂。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小狐狸,话里话外不收留她,转脸她就跑去告诉汉王,也不知她是不是认真的。
“……你留下吧。”殷嫱默然片刻,思忖了得失,觉得让她留下也没什么坏处,还能就近监视。
许负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了,伯盈姊姊的失忆症好了,我还能就近帮着你看着病情,以防复发。”
殷嫱想起她拿着招魂做幌子,她明面上拒了,暗地里又串联起韩信和女萝给她下药焚香,不禁心生警惕,她对殷姬或许是一片好意,但对殷嫱来说,却未必如此。
韩信只晚了殷嫱几天到陈邑。殷嫱算了算时日,从九月签订鸿沟协定,十月刘邦排出信使,韩信募兵、筹措粮秣,到如今十一月急急赶到陈县,按照这时代的坑爹交通,这速度来已经很快了,可是刘邦仍有不满。
韩信陈县这日,先是去拜见刘邦,众人开了个紧急会议探讨,前些日子,刘邦倚仗着陈县地利,反攻项籍,和楚军不分伯仲,却不敢轻易追出去——守城刘邦还能守住,与楚军在野外开阔地做战对刘邦来说简直是个噩梦。
韩信一来与刘邦回合,规划了追击的事宜,已经用了大半日,这才抽了点空子出来。
殷嫱如今正在东市,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那儿的市集逛上一逛,了解一下当地的物产和风土人情。陈县从前是楚国故都陈郢,集市也颇为繁华,其间漆器精美,匠人云集。
殷嫱正拿起一枚颇有趣的鸳鸯漆奁赏玩,便听见,刚才听见有两人对话里,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时微怔。
“伯盈姊姊”
那两人交谈用的陈县本地方言,殷嫱只听清了几个词,她当即指着两人问了问身边的许负:“抱阳,他们在说什么”
许负一个相士,周游各地,哪里的方言都知道一些,她用雅言给殷嫱翻译了一次::“昨夜游徼(jiao,警察)关了里门,发现有人在里巷游荡,那竖子见了游徼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最后一路闯进我家里,被我和我儿捉了,扭送给游徼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身上连传符(身份证和通行证)也没有。”
“游徼审问他,他说的话也没人能听懂,跟越人讲的鸟语似的,说什么最后还不是被拉去做城旦了。”
女萝补充了一句:“他们说那个人被绑缚之前,说了一段话:@#$&**。”
对,这就是殷嫱听见的,那段耳熟的话。
她的模仿天赋颇为到位,一本正经地还原了说话之人当时的语气,许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也是,宵禁罚点钱了事,他还没符传……”
殷嫱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因为她完全能听懂这个人的每一句话——
再加上没有符传,触犯宵禁,被抓的那个人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第20章 十九、身世浮沉
殷嫱顿了顿,不动声色道:“身无传验,恐怕是在战火里丢了,身上又无金帛,无处可去,才会半夜都在外面游荡,平白遭了徒刑。”
许负喟叹:“战火之中,性命如飘萍,身不由己。”
忽有人的手搭在殷嫱肩膀,顺势将她搂在怀里:“伯盈。”殷嫱回首,面上惊愕散去,她抿唇而笑:“来的这么快?”
“大王。”
“姊夫。”
来的正是韩信。
她刚挽唇,却又想起吕雉让她做的抉择,嘴边的笑纹一下淡了。殷嫱仍在犹豫,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犹豫下去了,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丰腴了。”韩信捏了捏她的腰身,低声在她耳边道。
殷嫱嗔了他一眼,没说话。十一月的冬衣比秋衣厚,有什么可奇怪的。
女萝和许负等人当然不会打扰两人叙话,只躲在一边权当自己是个背景板。
殷嫱轻声道:“你倒是瘦了,征战之时总顾不上好好用饭,还嫌胃疾不够重么”
韩信混不在意:“鲜疥之患,早习惯了。”
“鲜疥之患信,你总以为什么都是鲜疥之患。”殷嫱笑了一声,笑声渐冷,“我找到蒯先生了——”
蒯彻劝韩信谋反,他说韩信功高震主,将来必为刘邦忌惮。韩信不听,蒯彻害怕刘邦报复,于是逃跑,在齐地佯装疯癫避世。
“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她忽然沉默地在韩信的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其为贤君,其非长者。”
其,刘邦。他是贤明的君主,却绝不是韩信心里慈蔼的老人。
话是殷嫱借蒯彻之口说的。蒯彻曾经是韩信最倚重的谋士之一,殷嫱是韩信最心悦的女子,他们说的话在韩信心里总会留下那么一点位置。
但是韩信仍然笑着试图打圆场:“这个蒯先生,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殷嫱的最后一次试探失败了。她早应该知道,刘邦于韩信有知遇之恩,他在韩信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主君。
重情之人,对谁都重情。
然而刘邦的情谊多么廉价啊。他始终是个清醒的政客,像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情谊是他手里廉价的商品,他随时可以弃如敝履,除了天下,他什么都可以丢弃。项籍要杀他父亲以换去他妥协,他都能笑嘻嘻地说出:“我阿翁也是你阿翁,如果你烹杀了他请务必分我一杯羹。”
彭城大败之时,他为了自己逃命,一双儿女都能丢在车下。
韩信仍蒙蔽在他温情脉脉的面具之下,看不清刘邦的本来面目,那么造反也就无从提起了。
这个人,他怎么就……这么傻呢怎么就那么……重情呢
殷嫱说不出失望还是其它,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是啊,他毕竟疯了。”
他不肯造反,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造反呢。
韩信岔开了这个话题。
殷嫱笑了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和他言笑晏晏,最后才忍不住提醒他:“那么,祝君凯旋而归,平安无事。”
两人相见不过一两日,韩信便跟着刘邦出兵,很快在陈下打了个漂亮的反击战,楚军大败而走,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一路奔逃,被齐军、汉军、彭越军、淮南军堵在垓下。
殷嫱一路筹集粮秣兼转运关中送来的东西,一面查阅着让各地商铺收集的信息,忙忙碌碌,也开始出发。忙碌得和女萝都分开了好几日,等女萝追上她的时候,她也差不多到垓下了。
女萝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大王送了些奴仆过来。”
“奴仆”殷嫱望着木牍上的报信,心情正激荡,连问话都显得漫不经心:“如今够用的,何必再添,你除籍放掉一些,再……”
女萝犹豫了片刻,有些急了,她想了想措辞,道:“里面有个被赎的隶臣,就算放了他,也没人懂他说的话,放出去了怎么活 ”
“那……”殷嫱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听起来有点耳熟,“他怎么回事”
女萝精神一振,像是刻意提醒她似的,继续说道:“他因为没有户籍,又犯了将阳罪,所以被编入了官府隶妾之籍(相当于官奴的户籍)。是甲丑日被罚城旦,所以大家就叫他甲丑了。”
这位还混得真惨。殷嫱想起来了,这个人她在市里有所耳闻,刚叫人拿钱赎他,就知道此人已经被赎走,殷嫱当时还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