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清这话出口,才惊觉坏了。可晨音也不是好敷衍的,任凭她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动摇。坚决要她把事情讲清楚,述清拗不过她,最后只能把松容淇进宫的内情说了一遍。“自你的小阿哥险些被抱去寿康宫的事传出,侧福晋便起了心思。不知她怎么和病中的佟贵妃联系上的,两人一拍即合,想把小阿哥过继到王府,这事儿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她既想夺别人孩子,我便也让她尝尝失了孩子的滋味。”
述清轻嗤一声,眉梢多了几丝寒锋,她应是憋屈得太久,整个人都显得冷硬不少,“我入宫前,她挡在门前,质问我凭什么送走她的孩子。我告诉她,凭我身上这身衣裳。”
晨音既高兴她立了起来,却又难免记挂她方才说的话。两人又说了些话,便到了述清离宫的时辰。待她一走,晨音立刻把目光投向了一旁侍立的杪春。杪春心思简单,根本不经吓,晨音很容易从她嘴里把近来发生的事掏了出来。原来,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皇帝替她挡了风雨。从前,太皇太后忌惮她背后的郭络罗氏,在她生下小五当日,便令人把小五抱给了太后抚养。换句话来说,叫捧杀小五。这次,却有皇帝在她面前护着,还有个大公主病得巧合,帮了她一把。“你怎么又下地了?”
钮钴禄氏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从外面进来,见晨音立在殿内发呆,便忍不住唠叨,“给你说了,坐月子不能站不能站,不然以后老了可是要腰疼的。”
晨音笑看着她,任由她说个不停。“笑,还笑!”
钮钴禄氏嗔她一声,让她在床上躺好,这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对了,这册子是你玛法让我带来了,说是你玛嬷留下的东西。你既喜欢,便赠予你。前儿个也不知被塞到了那个角落,我今日才找到。”
钮钴禄氏道,“若不是听你玛法偶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曾偷偷潜入静园去翻过你玛嬷的遗物。”
晨音此时一颗心都扑在那本册子上,随意敷衍钮钴禄氏两句,便借口累了想休息,笑着把钮钴禄氏赶了出去。转身便侧卧着,翻开册子的扉页。还是那种别扭又简单的字体,但记录的东西却不尽相同,因为这本册子里,不再是各种零零散散的事。它有了重点。从开篇到结束,都是一个叫安塔穆的男人。安塔穆——玛法的名字。晨音支着下巴,慢悠悠的往后翻,恍惚间多年前,玛嬷面颊泛红,在窗前记录下每日与心悦之人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文笔普通,却自有一股让人心生艳羡的纯粹。那是怎样的感觉?晨音手指无意识翻动书页,等回过神来时,低头再看书页内容,却发现里面夹了句洋文。正是从前,她在另一本册子上见过的那句。只不过这次,洋文底下,写着一行注释。“施予爱绝无损,保留爱却常有失。”
真是这样么?这日,晨音是带着这个问题睡过去的。次日醒来,她便召来丹朱,让她去办件事。丹朱行事利索,很快便回来复命,人到了。一缕鹅黄从殿门露出来,小姑娘垂着颗小脑袋,慢吞吞的跨进门槛。“容温给宜娘娘请安。”
容温,也就是玉琭玳。她现在已按照字辈,改了名字,不再用玉琭玳这个乳名。“不要拘谨。”
晨音又背着钮钴禄氏下了床,牵过小姑娘细瘦的手,让她坐在桌前,温声道,“这些糕点,都是小厨房新做的,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容温唇瓣翕动,飞快抬头看了晨音一眼,却并未伸手。“这些都是谢礼。”
晨音坐在她身边,“多谢你,小五才能留在我身边。”
容温闻言,羞涩一笑,两只手绞在一起,小声问,“您知道了?”
“嗯,知道了。”
晨音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啊?”
容温本以伸出去拿糕点的手,瞬间缩了回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晨音看得难受,摸摸她的发旋,“别怕,没有怪你,只是你太小了。”
容温抿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晨音把一盘芙蓉酥塞她怀里,看了片刻她嚼东西,这才问,“容温能告诉我,为何要帮我么?”
“因为你是好人。”
容温眨眨眼,认真的补充了一句话,“我很想要额娘。而且,我更喜欢玉琭玳这个名字。”
玉琭玳,这是个满语名字。若译为汉文,便是碧玉鸟儿。可惜,她这辈子,从两岁入宫开始,便注定是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七八岁的年纪,她已经懂了什么叫束缚。所以,便希望别人过得好一些。这是,孩子的天真与善良。难免的,让晨音想起了那句话,“施予爱绝无损,保留爱却常有失。”
默然良久,还是丹朱进来提醒,再不送大公主回去,便要被寿康宫发现了,她才回过神来。让丹朱给容温包了一小包糕点,因为太多了她带回去容易惹眼。容温临走前,晨音特地交代她,“以后每隔两日,我会让人悄悄去给你送点心。你到时辰了,记得去拿。”
“多谢宜娘娘。”
毕竟还是孩子,容温闻言眼前一亮,规规矩矩的给晨音行了个礼,尔后指着丹朱问道,“宜娘娘是让这位姑姑去给我送么?”
这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容温在确定,谁送的东西可以入口。晨音看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笑着点点头。容温高高兴兴的走了,晨音却是在原处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宫中没有娘的孩子,是真的艰难。她的小五日后,是不是也会这般……
第69章
晨音因生产不算顺利,便坐的双月子。等她出月子,已是六月中旬,也到了钮钴禄氏该出宫回府的日期。晨音给她准备了许多东西带回去,并亲手把一个锦囊交给她,“这个,额娘你一定要记得亲手交给二哥啊。”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钮钴禄氏捏了捏锦囊,说道,“又像粟米,又像佛珠串的,好像还有纸笺?”
“是我与二哥闹着玩的东西。”
晨音笑眯眯的,答得磊落大方。听她如此说,钮钴禄氏反而放下了想一探究竟的心思,嘴上嗔道,“我怎就生了你和你二哥两个,总长不大的孩子气!”
钮钴禄氏抱怨了几句,临了,却蓦然红了眼眶。出翊坤宫前,一直拉着晨音的手不放。事无巨细,拉拉散散说了一大堆。尔后,她似想起什么,与晨音靠得越发近,周围宫人见母女两说体己话,识趣的退了退。“你与万岁爷之间……”
钮钴禄氏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形容,只得含糊过去,“额娘老了,不知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但有一点你得记清楚,他是君你是臣,顽笑吵闹必得有个限度。”
“还有,也是最重要的。”
钮钴禄氏看了看女儿秾丽的面相,“世间男儿皆薄幸。又特别是这些生来便居在高位,听着‘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长大的男子。他们趋利避害,永远是把自己放在他人之前。额娘看得出,皇上对你有情,你虽与他和乐融洽,却冷静自持。这样对,也不对。”
钮钴禄氏叹了口气,“对,是因紫禁深宫,情分薄,恩怨长。你能守住自己的心,日后若……也不必熬身煎心。不对,是因没看懂男人。还记得你小时候学骑马,师傅教的么。对付马儿,你得先驯服它,待它对你温顺,你便回以更好的草料食黍与爱|抚。让它觉得,自己不过是献上了一些温驯,便得了你全部的好,它才会越发看重你。哪怕,它在你眼中,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畜生。”
最后几个字,钮钴禄氏声音轻得微不可闻。说罢,拍拍晨音的手,扭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晨音立在原处看汤嬷嬷引着她越走越远,直至背影完全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她从不曾知晓,自己的额娘通透之此。“娘娘,奶嬷嬷说今日天气不错,可以抱小阿哥去御花园走走,晒晒太阳。”
杪春怕晨音难过,故意引她疏散心情。“好。”
晨音从善如流的点头,“我们同去。”
宫中养着一大批花匠,还有偌大的花房。除去白雪皑皑的冬日,不论那时节来,这里都是繁花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一片。晨音在一从开得极好的玉兰花前站定,无意扫到花树接近泥土的根基处,有一截很细的枯枝。可能是冬天被霜雪压死的,开春后也没能再长出来。晨音又看了看枝头热闹丰茂的玉兰花。蓦然想起钮钴禄氏说她与皇帝的话。繁花与枯枝——春光摇曳与一身旧雪。隔着一个凛冽的寒冬呢。杪春见晨音在发呆,总担心她太难过,片刻不歇的又喊起来,“娘娘,小阿哥想让你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