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长相忆,相忆相思君知否,情浓两处愁。长相伴,长相守,相守相伴妾所求,恩深水长流。”
晨音喃喃念叨着,见前方有些昏暗,想了想还是踮脚站上廊椅,打算取一盏灯笼下来。
谁知她才刚站上去,晚风便挟寒带雨,迎面扑来。晨音下意识侧身,直直对上一张藏在暗影里的脸。
“啊!”晨音吓了一跳,身子侧仰,不受控制的往廊椅外的花丛中倒去。
那人见状,忙上前两步,一把提着晨音的肩膀,拎鸡崽儿似的把人拉回来,放到地上。
晨音歪头打量他,立于灯笼烛火下的年轻男子,穿着身宝蓝色的便服,剑眉星目,面容干净。五分贵气,三分凌厉,两分倨傲。像一把刚出鞘的猎刀,迫不及待想用猎物与鲜血来做印章。
比起后来似乎要外放不少,失了沉稳,却同等的意气风发。原来,他年轻时是这样——
晨音陷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织的世界里,根本不知自己的眼底带了火种,只需一触,便能燎原。
还是一声轻咳唤醒了她。
皇帝手抵着下唇,面色略显不自然,“咳……你刚才吟的那首词叫什么?自己做的?”九五之尊,成长于天下人眼中的皇帝不会承认,自己方才竟被这小姑娘的眼神给看得紧张了。
闻言,晨音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复杂,“无意中听来的。”
“哦,听着还不错,你可能背诵整首?”
皇帝发现,这小姑娘的面色愈发古怪了,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背不了也没关系,你还小,怕是听了也不懂其中的意思,能记得两句也算不错。只是可惜,这么好的词本该传世的,谁知竟缺头断尾。”
话语里,遗憾之色尽显。
晨音闭了闭眼,才将将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不要脸!”
这首词,分明是后来下江南时,他自己所写。
平心而论,若他不是皇帝,这首词根本不足以与那些文坛先辈比肩。还梦想传世呢,难怪后来写了不少酸诗,原来打年轻时就审美曲折。
晨音故意问他,“你为何觉得这首词好?”
皇帝沉吟片刻,认真回道,“短短一句词里,写了相思相忆,相伴相守,概括一生光景。想必作词的人,是个极有心的人。”
有心!
分明是狠心吧!
晨音想及雍正年间发生的种种,手无意识摸上颈间,冷笑道,“什么叫有心?北宋苏东坡为悼怀亡妻,曾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等传世之作,字里行间藏着数不清的情牵心意,赢了天下人的赞誉。可事实呢,他家中爱妾美婢环绕。送有孕妾室予同僚,白马换美妾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生生打自己的脸。”
晨音爱读书,却对汉人所谓的正统文学,儒道思想嗤之以鼻。
在她眼里,那些不过是一张锦绣包裹的兽皮,内里明明藏的是贪欲之心,却偏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骗别人不说,连自己也骗。
以前,皇帝与孝昭皇后曾无数次纠正她,说她的想法偏执古怪要不得。她当时很不耐的回,“人生一世,连自己都做不好,为何还要上赶着去做旁人。”
那之后,不管是皇帝还是孝昭皇后,再也没动过劝说她的心思。
可在临死前,她却自己想明白了。她们这样的人自生下来,便背着无数枷锁——家族,亲眷,荣宠,至死方休。
顺心遂意,不过是妄念。
皇帝被个小丫头抢白,本有些不悦,正准备争辩两句。但见小丫头眼神恍恍惚惚的,话到嘴边,变成了关心,“你不舒服?”
晨音看他的脸,上面写满了“朕不屑与小孩子计较!”
晨音哑然,怔了片刻,突然展颜,桃花眸中的凄然蕴化三千华光。
琼鼻樱唇,活色生香,美艳不可方物。混着她脸上未散尽的稚气,无端产生了一种摄人又诡异的美感。
皇帝面色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好歹也是阅人无数,今天眼花了不成,竟在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身上看出‘美艳华贵’来。
皇帝下意识溜了一眼晨音扁平的身子,摸摸鼻子,似随口问道,“你是谁家的格格?”
今日帝后设宴,盛京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官员及家眷都来了。
晨音没错过他眼底的惊艳与掩藏尴尬的小动作,心内‘嗤’了声。
秀珠的声音隐隐传来,估计是会竹青居没见到她,放心不下找来了。
晨音看了一眼他脚上的玄色绣金龙靴子。提着裙角绕过他,一溜烟儿的跑远。
“嗳……你……”皇帝没料到她会跑,下意识想叫住她。
顾问行的声音先从远处插了进来,“皇上,皇上原来您在这,可让奴才好找。这雨下得越发大,您看是不是该回去了?”
转角处的人影早已跑不见,皇帝横了顾问行一眼,回了宴厅。
到夜深时,宾主尽欢。
皇帝多喝了几杯酒,由顾问行半扶着回去。走到门口,皇帝却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檐下的大灯笼出神。
“皇上,您怎么不走了?”顾问行把伞罩在皇帝头上,自己大半身子淋在雨中。
皇帝把伞推了几寸回去,快步进屋。
夜雨急促扰人,皇帝立在书桌前,取了最大的一只狼毫,泼墨挥就,几个大字跃于纸上。
皇帝满意的丢开笔,朗声道,“顾问行,把这拿去挂在院门口。”
顾问行忙弯腰过去取,眼睛瞟了眼纸上的字——明心居。
“等等。”皇帝喊停,顾问行知趣的退到一旁候着,片刻功夫,皇帝再次吩咐他。
“把这两张糊到门口的灯笼上去。”
“喳。”
顾问行捧着三张御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上赐匾不稀奇,但这大雨天的,天上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皇上哪来的的兴致画月亮糊灯笼。
——
第二日晨起,天上还下着雨。
晨音去正院看钮钴禄氏,见三官保面色黑沉坐在榻上,钮钴禄氏不见踪影。
晨音请安后,诧异的问道,“一大早的,阿玛这是怎么了?额娘呢?”
“你额娘身子不适,在屋里躺着起不来身。晨音,今日便由你代替你额娘去向诸位娘娘请安。”
晨音心头一沉,“额娘怎么了?我去看看。”说罢,要进内室。
“快拦住她。”
明姑姑不知何时出来的,张开双臂阻止晨音,“格格,里面不方便,你不能进去。”
“姑姑你别拦我。”晨音灵巧的避开明姑姑,透过几重幔帐,她竟隐隐闻见了血腥味道。
莫非是……
晨音惊得脸色发白,脚下不自觉慢了。明姑姑趁机捉住她的腰,把她拉到三官保身边的榻上。
“姑姑,我额娘她、她不好了?还是小弟弟……”晨音说不下去,哑着嗓子问三官保,“阿玛,到底怎么了?”
三官保低下头,不敢看晨音,“昨晚我与你额娘发生了争执,她急怒之下……落胎了。”
才一夜功夫,怎么会。
第9章
晨音白着脸攥紧拳头,咬着牙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额娘吵架?你明知道她怀着身孕……”
三官保一拍炕桌,“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难道想你额娘流产吗,若她早些对我说清楚魏氏的事,我又怎么会与她吵。好了,注意你的身份,你额娘暂且没事。记住,去请安时千万不要露出半句你额娘流产的事,只说你额娘病了,别犯了贵人们的忌讳。”
三官保说完,拂袖离去。
晨音冷笑,眼眶通红。
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他怕是更担心因为妾室把嫡福晋气流产这事传到皇帝面前去,落个治家无方的名声,影响仕途吧。
明姑姑见晨音表情扭曲,也跟着红了眼眶。
过了片刻,晨音才缓过来,拉着明姑姑问昨晚的情况。
“格格也知道,自御驾来了后,福晋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与老爷见面也不过是说正事,哪有时间提起魏姨娘母女做的那些糟污事。昨儿夜里,老爷去了魏姨娘院里,也不知听了什么枕边风,黑着脸就冲到正院来。当着奴才们的面,呵斥福晋嫉妒成性、心思恶毒,私自禁足魏姨娘母女是藏了祸心,还……”
明姑姑觑了一眼晨音,面色犹豫。
“还什么,是关于我的?如实说来,我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