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音打心眼儿里其实挺喜欢热闹的,左右这张贵人比起后宫其他人的心思干净多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乐意多说两句,“喜从何来?”
“嗯?妹妹当真不知?”
张贵人讶然,“你入了纯亲王府为庶福晋的哪位庶妹快临产了,听说纯亲王放了话,不管庶福晋这胎生男生女,都会请旨册封庶福晋为侧福晋呢。”
原来如此。“噢。”
晨音兴致缺缺,日子过得松散,她几乎忘了纯亲王府还有个晚静。如今两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懒得理会。张贵人人精似的,见晨音这反应,便知这对姐妹关系不好,眼珠一转,换了话题,零零散散又唠了一上午,直到午膳前才一脸意犹未尽的离开。这厢张贵人前脚刚走,晨音便听见汤嬷嬷从外面带回消息——皇帝给纯亲王与靳大人家的嫡长女赐了婚,只等守制期满,便举行大婚。靳大人家的嫡长女,那不就是述清了。晨音记得,从前纯亲王娶的福晋,明明是耿氏女,怎么这会儿换成述清了?晨音顿时觉得脑仁胀疼,且不说纯亲王是个英年早逝的命数,就看如今纯亲王宠晚静的架势。以述清那副娇憨性子入了王府,怕是在有宠有子的晚静手下过不了两招。怪道有句古话讲,背后莫说人。晨音不乐意搭理晚静,但却做不到眼睁睁看述清在她手底下吃亏。所以,晨音近来一直盼着皇帝再悄悄带她溜出宫,以便她趁机找个由头去见述清。哪知,天不遂人愿。奉先殿传出消息,承祜近半月来病情反反复复,如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满绣匆匆来储秀宫,请晨音去奉先殿时,晨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见承祜最后一面。青梧刚去的那段时日,她怨承祜小小年纪心思狠毒,得这个下场,恰是应了‘自作自受’四个字。硬是冷下心肠,从未去探过承祜一次。可如今,昔年那个由她亲手救活的孩童,就要死了。晨音蒙着头脸,甫一跨入奉先殿,殿内浑浊阴郁的气味便争先恐后朝她涌来。晨音下意识皱眉,缓了一瞬,才跟着满绣进了内殿。约摸是门窗紧闭太久的缘故,内殿四周亮了不少烛火,也照样显得阴冷幽暗。晨音刚从盛夏的阳光底下进来,一时难以适应,若不会满绣轻指了一下,她几乎没有发觉,床上那团厚重的锦被间,藏了张瘦到可怖的人脸。承祜仰面躺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听见动静,他耷拉在眼皮下的眸子费力转动。良久,似才看清晨音站的位置。晨音看见他很轻的动了下唇角,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满绣知机,凑过去,从他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躬身郑重的递到晨音面前。这过程间,承祜一直怔怔的盯着晨音。他见晨音没伸手接,灰扑扑的眸子似有水光闪了一下。晨音喉头滚了滚,咽下翻涌不休的酸涩。快速接过那封信打开,几眼扫完,指尖不自觉颤了起来。眼前有模糊的水雾散开,晨音上前一步,手轻轻落在承祜面上,“我知道了,安心去找你额娘吧。”
第50章
承祜走的时辰,天上朝霞初露,像极了孩子哭红了的脸蛋。大约是早料到了这一天,皇帝闻听丧讯时,表现得格外平稳沉静,午后甚至还召了大臣到御书房议西南紧急战事。倒是后宫,以太后为首的一群女人帕子捂在脸上,置身缟素堆中,真真假假哭得好不凄惨。晨音被嘤嘤呜呜,一声三个调的魔音灌得头脑发沉,抽了个间隙循着连檐出了内殿,打算到宁寿宫北侧倚树而建的敞轩透口气。还未走近,便听见古树后面传来细细碎碎,类似咀嚼吞咽的响动。晨音谨慎的停下脚,可似乎还是惊动了树后面的人。隔了片刻,树后有个小脑袋悄悄探出来些许,露着一只黑亮的大眼睛与晨音对视。晨音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张贵人的声音先自后面传了来,“好巧,妹妹也在此处!”
树后的人似受到了惊吓,反射性的藏了回去。晨音迅速转过身,迎上张贵人,不动声色的把人带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去。好在张贵人与晨音一样,同样是借着出恭的名头出来透口气,根本不在意到底往那边去。眼瞧着四下无人,张贵人觑了晨音一眼,试探性地小声絮叨,“你说万岁爷平日里那般看重嫡长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着。如今这人过了种痘年纪,眼看立住了,却冷不防的没了,我这外人瞧着都难受,万岁爷的反应怎会那般稀松平常?”
宫中自有规制,未长成的皇嗣早夭,都用小式朱红棺木盛殓,祔葬于黄花山。不封坟包,设牌亭之物。承祜虽贵为元后嫡长子,在无皇帝特旨加恩的情况下,丧仪也只是略隆重几成,并无甚特别之处。宫中多少人在心里揣测皇帝这般行事的用意,却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议论。晨音一听张贵人起这话头,也没耐心探究张贵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心怀鬼胎,当下冷了脸,“贵人既这般关心皇上,何不直接去乾清宫一问。”
“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张贵人讪笑,“妹妹你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快。你要是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晨音扫了她一眼,没吭声直接走了。张贵人对着她的背影直撇嘴。-此刻,被众人揣测的皇帝,正面无表情的倚在乾清宫寝殿的描漆圈椅里,眼神像落在窗外,又似凝在虚空。顾问行屏息凝神,悄悄示意殿内立着的人随自己出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厚重木门开合时,微不可察的动静。从彤云密布到墨色泼满穹顶,漫天的星子压下来,皇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静坐了多久。左右,这些个时辰,不够用他来回忆的。那是他的嫡长子啊。从小如珠如宝,寄予厚望的孩子。就这般,没了。亏他整日把人带在近前教导,自诩看重,却从不知那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殿内未掌灯,光影黯淡中,人的听觉总是格外敏锐。皇帝思绪被打断,面容扭曲,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弄出动静的人暴呵一声,“滚出去!”
寝殿再次陷入死寂当中。皇帝阖上双目,微抬下颌,任由月光穿过窗棂,碎在眼下,牵出一片水意。到头来,皇帝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凉,是月色冷辉还是凡人清泪。直到,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悄无声息摸到他脸上,轻轻擦掉了他眼下的润泽。“谁!”
皇帝惊怒之下,猛地坐直身体,去制来人的胳膊。“是我。”
来人似料到了他的举动,轻悄悄的屈身半跪在椅侧,恰好躲开了他的攻击。借着扬洒进来的月色,皇帝看清了这张脸,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只是,她略低着头,一双眼也是紧闭着的。皇帝没再去擒她,狠戾至极的从喉咙里转出一个字,“滚!”
“不走。”
晨音顶着皇帝滔天的怒意,从袖子里掏出条帕子来,紧紧缠在眼上,低声道,“你把我当殿里的柱子吧。”
“郭络罗.晨音,朕让你滚。”
皇帝恶狠狠的掐住晨音下巴,咬牙切齿道,“这时候你还惦记着来争宠,当真是不知死活。活够了是吧,朕成全你!来人……”
“不是争宠,我是来看你的。”
晨音打断皇帝,压着满腔酸涩,缓声补充,“只是来看你的。”
皇帝自登基为一国之君,听过底下人称他万岁爷、主子、阿木古朗汗等。却是第一次,听见一个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你”字。皇帝略敛下颌,深邃的目光强势犀利,似要灼穿那层帕子,撞进晨音的眼底,去一探究竟。良久,他冷嗤一声,无限讥诮,“你既是来看朕的,为何要蒙着眼。”
“因为……”
晨音摸黑站直身体,“你不愿意让我看见。”
“这般说来,你还挺善解人意。”
皇帝笑起来,眼底却是晦暗一片,嘶哑的嗓音在这暗夜里,格外凉薄,“既然这般善解人意,可有为你郭络罗氏上下想过,朕能以你以下犯上,治罪你全族。”
晨音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条帕子,循着他的声音递过去,淡淡道,“你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就站在这里陪你。你若是想与我说话,便说。不想与我说话,便不说。”
皇帝气息一窒。尔后,又听她幽幽的声音破开黑暗,“今夜这乾清宫里,只有你一人。”
不知何时,窗外的清月掩在了滚滚乌云之后,寝殿内唯一的亮光也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右手边看了许久,阖上双目。偌大的寝殿再次浸入静默的河流。晨音一直立在边上,如她自己说的那般,与殿内每一根石柱别无二致。皇帝也一直无声无息的倚在圈椅中。一直到后半夜,晨音被脚下源源不断升上来的凉气,冻得直发抖。她的绣鞋,早在进入寝殿时,为了不吵到皇帝,脱在了门檐边上,脚下只余了双细锦罗袜。晨音缓缓蹲下身,捏了捏发麻的双腿。脚下冰凉凉的滋味委实不好过,最后干脆悄声坐在了地砖上。哪怕她刻意放缓了动作,衣料摩挲的声音,在暗夜里依旧格外清晰。皇帝略动了一下僵到发胀的脖颈,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