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钴禄氏絮絮说着,突地别开脸。“额娘……”
晨音没错过她眼角的晶莹,声音不自觉染了哭腔,又生生忍了回去。她怕自己心中的惊慌、戚然、忧惧一旦流露半分,便会如决堤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母女连心,钮钴禄氏用力握了握晨音的手。半天,只干巴巴挤出一句,“去吧!”
府中的小湖是晨音回院子的必经之路,每日清晨,鸣翠都会带着两只鹦鹉到湖边来溜达溜达。怀璧瞪着一双小绿豆眼,隔得老远就看见了晨音,扯着嗓门便喊,“格格格格格格。”
声音大不说,还不带喘气的。听着不像鹦鹉,倒像是谁家刚下完蛋的母鸡。晨音脚下转了个弯,拐进亭子里,抿着唇用指头轻戳怀璧头上那搓绿毛。怀璧偏了偏脖子,睨着晨音,不太满意晨音的态度,“喊你呢!”
“嗯。”
晨音轻轻应了一声,又逗了逗小草,把手放在笼门上,认真问道,“你们两想去外面看看吗?”
“傻蛋,这就是外面!”
怀璧抵着笼子,轻轻往晨音手背上啄了一口。小草也歪着个脑袋看晨音,似没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你才傻呢,被关在笼子里久了,连自己打哪儿来的都忘了。”
晨音坏心眼,故意去戳怀璧的小爪子,看它因为抓不稳圆木摆着翅膀瞎扑腾。唇角上扬,眸底却无丝毫涟漪,转头吩咐道,“罢了,鸣翠你日后好好照顾它们两。”
无知是傻,也是福!但人永远不可能活得如鹦鹉一般,只要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便遗忘了何为本心。——两天相处下来,晨音也粗浅摸到了几分汤嬷嬷的性子,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内秀。她比一般的教养嬷嬷要年轻一些,板着脸,就差没把端肃两个字写在脸上。却又在言语行事上,莫名给人几分练达的感觉。哪怕晨音因为不专心被她训了两次,也对她生不出任何的厌恶来。这样的本事若放在普通人家,顶多被夸一句会为人。可若拿到宫里去,那便是保命的法门。按理说,这样的人在宫中应过得不差。可晨音翻遍记忆,也没找出任何关于汤嬷嬷的印象来。钮钴禄氏担忧女儿日后过得艰难,特地厚待汤嬷嬷,恳请她每日教授完礼仪,再给晨音讲讲宫中的事情。事无巨细,多知道些总是没错的。晨音从前在宫中呆了几十年,对宫中的规矩做派烂熟于心。但钮钴禄氏的拳拳爱护之心,她不忍推辞,只能耐着性子听汤嬷嬷给她讲宫中各位主子的出身背景与习惯。“主子娘娘与佟妃格格应该知道吧,一位坐镇中宫,一位是皇上嫡亲的表姐。这二位都喜诗书,平时话也能说到一处去。”
青梧与佟妃关系不错晨音自是知道的。但为了配合汤嬷嬷,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汤嬷嬷很满意晨音的态度,也乐得多提点几句,“说起来,格格能入选宫中,还多亏了主子娘娘。”
意思便是提醒晨音入宫后可以与青梧多亲近。晨音微垂着眼睑,佯装不经意的回道,“皇上当日在体元殿说把选秀事宜全权交给主子娘娘,我能入宫,自然是主子娘娘的做的主了。”
汤嬷嬷哂了一下,两日相处,汤嬷嬷依旧没摸透这位十几岁的格格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更拿不准这位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装傻。她选秀当日在体元殿出丑一事,宫中早传得沸沸扬扬。之后她能入选宫妃,着实让人大跌眼镜,这注定是个麻烦人物。否则,何至给她选派教养嬷嬷时,众人纷纷推却。最后稀里糊涂,竟把这桩差事推到了资历浅薄的自己头上。“奴才是管器物的,平日并不在主子们面前行走,只顺耳听了几句……佟妃似欲请效仿娥皇女英。最后是主子娘娘拍板定音,只选了格格入宫。”
娥皇女英——那不就是指自己与晚静同时入宫伺候。从前晚静确实是入了宫的,还生下了六公主。如今也不知是何故,竟被赐给了纯亲王。晨音扣了扣指头,这两日她仔细琢磨过,总觉得自己被选入宫这事儿,隐隐透着古怪。首当其冲便是佟妃的态度,若是青梧提出什么娥皇女英,晨音还能理解。但是佟妃……晨音可记得清清楚楚,佟妃明明打心眼儿里是极厌弃‘娥皇女英’的。先是仁孝皇后的妹妹平妃入宫,再有青梧的妹妹温贵妃入宫,到最后佟妃自己的妹妹入宫。从始至终,佟妃虽未明着表露什么,但从平日行事还是能窥得出一二——她十分反感这些妹妹们。晨音也是当姐姐的,大概能琢磨出几分佟妃的想法。佟妃约摸是觉得这些犹如替代品一般存在的妹妹们,时时刻刻准备着尽数接替姐姐的荣光。威胁太大,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眠!如此这般,佟妃怎会主动提出‘娥皇女英’呢?还有太后,这位吃斋念佛不管事的活菩萨,体元殿那日却十分坚持要选自己入宫。以及为了她力排众议的青梧,这一世两人不过泛泛之交,青梧何至于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圈圈盘下来,全是疑点。这些都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女人,而自己不过是个普通贵女。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大脸面,劳动这些人为自己的曲折斡旋。除非……她们的目的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自己被牵涉其中,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临睡前,晨音逼着自己不再去究其关节了。命运弄人——反正明日一过,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迈入那堵红墙里去。若有疑问,以后有的是机会寻摸。比别人多一世的记忆,其实也不见得是好事。心眼儿太多,累得慌。昏昏欲睡前,晨音翻了个身,鼻间恍惚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金桂香气,与那日在医馆后院闻见的类同,混着军中独有的药膏气味。刺鼻几分,暖意几分。如丝线一般,圈圈绕绕,竟汇成了几卷她肆意谈笑的画卷,那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欢乐光景。好梦正酣,却又在一个激灵间醒了过来。张目四望,冷月清辉,晨音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终究不过是梦一场!自从接过入选的旨意,她便再未派人去找过福全。同样,福全也未来找过她,像是潜意识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只待明日一过,她一脚踏入宫门成为妃嫔。福全仍安安稳稳做他的裕亲王,迎娶新福晋,过往交集便能烟消云散。晨音深知如此处理,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排。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她不该、也不会怪福全,只是终究有几分失落与不甘罢了。——秋风萧瑟,无言寂寥,看着就让人怪感慨的。晨音安抚完哭成泪人的钮钴禄氏,又与五哥特布库道别,偏头看向晚静,不期而然对上一抹怨毒。晚静心里认定是自己抢了她的入宫的名额,害她做不成人上人。这情形,也没甚好说的了。晨音由汤嬷嬷扶着上了马车,余光瞟见秀珠已哭成泪人。她位份未定,不能带随侍丫鬟入宫,秀珠只能转托给钮钴禄氏。车轮滚滚,不多久,便望见了顺贞门。顺贞顺贞,此生只要踏入这道门,便要一辈子守着这两个字。晨音由汤嬷嬷陪着,跟随领路的小太监弯弯绕绕走得脚腿酸软了,才在一处宫门前停下,“小主,这里就是您往后的住处。”
晨音扫了一眼“储秀宫”的牌匾,眉头不自觉挑了一下。后来所有人都只记得她是翊坤宫宜妃,便再无人提起她初入宫未册封时,曾与晚静一块儿住过储秀宫的西偏殿。若她记得不错,储秀宫的东偏殿住着后来的安嫔李氏,如今的李贵人。虽认真算起来,李贵人与晨音一样,也只是个未册封的庶妃,但到底资历长且家世不俗,晨音按规矩要先去给她请安问好的。晨音带着宫内安排过下来的大宫女杪春与汤嬷嬷一起,去往东偏殿。李贵人淡淡扫了晨音一眼,也不做声。只捏着柄细银花匙在乳酪碗里搅,过了片刻,一脸嫌恶的推开,不阴不阳的开口。“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本事,不声不响把先后两任皇后给结交好了,引得坤宁宫哪位竟力排众议把你选了进来。待你在宫里多翻腾些日子,怕是就该挪地方了吧?你看储秀宫的正殿可还能入眼?”
正殿是一宫主位才能住的,李贵人幼时入宫,虽未正式册封,却早已把储秀宫主位看做是自己的囊中物。如今冷不丁杀出个待遇特殊,姿色出众,家世亦不俗的晨音,方方面面的条件如与她分庭抗礼一般,她心里自是防备的。晨音暗付,重来一世,许多事兜兜转转让人始料未及。但李贵人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如从前,半分未改。晨音心知李贵人忌惮自己。但根据从前的相处来看,李贵人就是行事张狂,坏心眼儿倒是没多少,且她注定是活不长的,晨音无意与她交恶,便主动退让道,“嫔妾方才路过正殿,见四处繁花锦绣,倒是十分衬贵人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