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圣上钦派亲卫查检侯府,的确出乎长公主意料。
明长昱不紧不慢地入了长公主的院子,见父母二人坐于胡床上,两人手边放着刚斟好的茶。许是有心事,老侯爷与长公主都没有去碰那茶盏,任何茶香袅袅,飘散了满房。
明长昱上前见礼:“爹,娘。”
老侯爷虽被人叫做老侯爷,却丝毫不见老,面容阳毅,眼神坚定,年轻时征战沙场,练就他一身过人的武艺,是以他身形健硕,腰背笔挺,端坐时,如横刀立马,俨然生出肃然冷毅。
他盯着明长昱,说道:“贾坪的事是真是假?”
明长昱说道:“真的。”
老侯爷周身一冷,面上掠过几分羞辱。他暗中握拳,很是不悦。他带兵多年,现下许多兵士虽隶属朝廷,可完全称得上是“明家军”,因为这成千上万的兵马,都是他亲手操练出来的。贾坪这人,他虽没接触过,更没见过,但此人能入得他带过的军营中,自然有果敢之处。能做到果毅都尉之位,肯定也知道他定下的铁血军规。既然他知法犯法,陷明家于不义,那就必须惩处。如果他还在军中,不用等皇帝下令,早就亲手斩杀此人以儆效尤了。
明长昱见老侯爷羞愤难当,于是说道:“他自会受到应有的惩处,父亲不必忧虑。”
老侯爷眉头紧蹙:“圣上查检侯府,可与此事有关?”
明长昱静默片刻,才说:“这或许只是其中之一。”顿了顿,又道:“圣上的人,毕竟没有从侯府查出任何东西,清者自清,为今之计,需以静制动。”
老侯爷不置可否,而是看了眼长公主。
长公主这才缓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说道:“依我之见,近日所发生的一切,是几大世家的反击之举。你与圣上除了楚家,他们未免兔死狐悲,开始出手防卫了。”
明长昱颔首。
“不过,”长公主面色微黯,“如今你在明处,敌在暗处,你需事事谨慎。且伴君如伴虎,你需进退有度。如论如何,侯府与我,都与你同进退。”
明长昱眼中一热,深切地向长公主行礼:“是。”
长公主从袖中拿出一枚印鉴,交到明长昱手中,说道:“此物由你收着,但我希望你永远都用不上。”
明长昱本想推辞,转念一想,恭敬地将印鉴收入怀中。
“好了,你且回去休息吧。”长公主说道。
圣上亲卫查检侯府,事情非同小可,遗留的需善后之事也不少。长公主与老侯爷主持侯府大局,将各院的管事一一唤来,下令严整清查府中的人和物,不得遗漏。
明长昱则回了漱玉阁,阁中已亮起灯光,寒秋入夜,芙蓉早已沉睡,檐下的青燕也往南飞去,唯有房内的身影与他此刻略孤寂的心作伴。
他缓缓步入房中,坐在桌前等候的君瑶站起身来,暗暗打量他几眼,见他神色无异,便放心下来。
“怎么没摆饭?”明长昱走到桌前坐下,回头示意红砚布置晚饭。
明长昱对吃食并没有过多的讲究,可口管够就好。君瑶少有留在侯府,底下的人都知道要借着这个机会多做几道菜,尤其是君瑶喜欢吃的。
饭菜摆好,君瑶吃了半碗豆腐花,味道调的香辣爽麻,原本明长昱喜食清淡,和君瑶在一起久了,也受了她影响,时不时要与她一起吃些重口的。
君瑶本有满腹的疑惑欲问出口,却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在这冷意暗袭的秋末冬初之夜,热闹繁华的京城似也感受到了冷意,侯府内外冷清寂然,连着周围的喧嚣也随之一同消匿。唯有这漱玉阁中的饭菜香,升起无尽的温暖。
这一晚的风波还未结束,君瑶与明长昱吃过饭后,正在房中下棋。皇帝的圣旨,便在这寒意渗人的夜色里到了侯府。
宣旨的人依旧是李公公,可怜他刚入宫,就要出宫回侯府颁布圣旨。此番虽然没了亲卫相随,可阵仗却没输。以这般声势从皇宫一路到侯府,想必早就就快沉睡的人惊醒。
君瑶未曾随明长昱一同去听旨,待明长昱接了旨回漱玉阁,君瑶才知晓圣旨的内容。
“圣上要将你调离京城?”君瑶诧异。
那圣旨上,清楚地示意着,让明长昱三日内立即离京,前往晋州查近年来晋州茶税之事。皇帝既没有革去明长昱官职,也没有贬其身份,但打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晋州远离京城,地处西南,而明长昱的势力都在京城,此去晋州,实则是将他置于孤立无援之地。而圣旨中所谓的茶税,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查起来也会受多方掣肘,他一外来之人,若没有皇帝在背后支持,如何应付晋州本地的官民?
然而令君瑶欣慰的是,李公公还有圣上口谕——君瑶身为大理司直,掌出使推按,承制推讯,随之一同前往。
这着实让人看不透。既要调离明长昱,为何又给他派一个大理司直同行?转念一想,似乎又能窥出几分端倪,虽说大理司直品级很低,无甚实权,可去到地方,便等同于钦差。
然而让君瑶不解的是,这只是一道口谕,并非圣旨,即便她去了晋州,谁会承认她的钦差身份呢?
一时之间,她忧大于喜,抬眸间,与明长昱相视,彼此眼中都有凝重。
须臾之间,明长昱已收好圣旨,让人去了舆图。
君瑶不明所以,她对这天下的舆图并不熟悉,便循着明长昱的视线找到晋州,她问道:“此去晋州,路途遥远吗?”
明长昱说道:“是去蓉城的两倍。”
西南境地,或已逼近边境了。
明长昱说道:“晋州,是崔家的势力范围。”
君瑶心中一惊。崔家与赵家是姻亲关系,崔家的主要势力不在京城,而在晋州,明长昱若是去晋州查茶税之事,势必要越不过崔家,这可如何是好?
明长昱浑不在意地收了舆图,对她说道:“早些休息,后日出发。”
君瑶颔首,她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准备的,她看了眼明长昱,问道:“此去晋州,你要带多少人?”
明长昱默然一瞬,才低声说:“这一次,是圣上有意打压,人不能带太多,只带几个亲信就好。”
君瑶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内心的不安。
京城的天,说变就变,一阵秋风,一阵寒凉。整座繁荣的城在逐渐浓密的墨色中陷入混沌,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也逐一熄灭,京城悄然沉入冷寂漫长的黑暗中。
君瑶在离开京城的前一日,去了大理寺,交接了年末的事物,散班时回了自家宅院,收拾好自己的细软。
离开京城当日,晨钟动响寒雾,君瑶早早地骑马到了侯府之外。明长昱已带着人出了府门,轻装便行,所有人都做普通打扮,看不出身份。君瑶粗略数了数,他带的人果然不多,精锐侍卫统共十来个,还有些个杂役,这阵仗,与明长昱平日以侯爵身份出行时的阵仗简直无法相比。但这些人都是侯府的精卫,可以一当十。
一行人行动快速,也没有晨起征铎之声,在城门初开之际,踏着薄薄的日出,离开了京城。一路前行,眼看即将到达灞桥。若是处于春夏,灞桥两侧定然杨柳依依,柳絮如雪。而此时,那枯槁低垂的柳条上,挂着零星的白霜。
过了灞桥,或许就算真的离开京城了。君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忽然见宽阔的道路上,一只健硕庞大的猫撒开似爪飞快地奔跑靠近,待她看清前,那只大猫已经拦在了她的马前。
“狸奴?”君瑶认出了这只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猞猁。复尔又听见杂沓的马蹄上,循声回头,果然见猞猁的主人隋程带着三骑人马奔来,须臾后停在跟前。
“侯爷,”隋程跑得气喘吁吁,喊人时又呛到了马蹄踏起的尘土,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哀怨地看着明长昱,低声道:“侯爷,你是不是生了我的气,所以连走的时辰都没告诉我?”
他知道侯府遭遇一场危机,也知道明长昱不日就要离开,因心里愧疚,他想来相送,可不知明长昱到底何时会走。为了不错过,他只好天天去侯府外打探。今日一大早,他照旧到了侯府,竟没想到明长昱早带着人走了。他带着人一路打马追来,好歹在灞桥边追上了。
这可当真应景,灞桥向来就是送别之地,可惜这时候没有柳条,否则他定要折两枝送给明长昱和君瑶,以表不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