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道匀说,“万幸是冬天,否则你要这样进大营?”江放走进辕门,“怎么不行?看看名将画像,都得身高八尺,腰阔十围。”
第一卫卫长听他与卢道匀说话,琢磨着狼主不像大发雷霆,赶紧跟前跟后,挽起帐帘,展开舆图。
江放看过舆图,皱眉道,“哪看得见城里?”老大忙不迭带他去高处,江北大营旁一座小山,远远俯瞰江城。
江放脸色渐沉,老大小心观察他神色,冷风割面,汗水却滑到鼻尖。
十三个卫长里他当惯了大哥,这时干咽两下,就要主动扛事,“狼主,都是我的错……”江放截断,“小孟在哪。”
老大一愣,低声说,“小十三被拉上来以后心里怎么都过不去,这几天蹲在江边,翻来覆去想那冰面怎么就裂了。”
小孟在江岸上抱膝坐着,木叶萧萧,天寒地冻。
他捡块石头,向江上掷去,冰面裂后不到半天又结实冻上,那石子敲出沉闷声响。
就在响声同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小孟敏捷转头,看清来人,赶紧爬起身,却低着头盯靴尖,“狼主,你罚我吧。”
他眼下乌青,眼睛肿着,脸颊上还带伤。
不仅他如此,狼骑其他人那一战后几夜难眠,面色憔悴。
老大胡茬都冒出,攻城不力,在这冬天急得嘴角起泡。
江放问,“知道败了是什么滋味?”小孟咬牙,狼骑从未败过,最多是敌军闭城不出,把兄弟们耗得心烦。
但只要两军交战,最差也是残胜,何曾败得这样窝囊。
他鼻孔吸气,一张小脸绷得死紧。
无法承认狼骑败了。
江放厉声,“抬头!”小孟一激灵,挺起胸膛,眼眶却红了。
他红着眼,“要是我……设伏之前,试过冰面到底有多厚……”江放脸色不见丝毫好转,“我最失望的不是这点。”
小孟呆呆地看着他,江放眯眼看向城池方向,“你错就错在放出庆军劫掠的消息,引起百姓恐慌,却不能一战克敌。
如今江城内百姓都以为破城后难逃蹂躏屠杀,我今天从高处望,城中妇人孩童都在犒劳守城魏军。
不管程必泰有没有天意,是你送了他一份人心!众志成城,军民一心。
二十日内,江城是一座铁城。”
小孟猛地用衣袖擦一把脸,咬紧嘴唇,紧闭眼皮,可眼泪止不住流满面颊。
他又用力擦拭,胸中有一股郁气,又气又恨,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他终于承认狼骑败了,哽咽着硬声说,“狼主,我再也不想败了……我宁愿死,也不要再败!”这次出师不利,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年轻气盛的狼骑们知道什么是败。
不知败,怎么能取胜。
江放不罚他们,就是因为人人自责,多罚无益。
如今知耻后勇,宁死也不愿再败,胜算便有了。
直到此刻,江放神情才缓和一点。
“屁大的事,哭什么。”
小孟闻言心安,可眼前泪水模糊,越擦越多。
江放懒得看他哭,转身道,“哭够了自己滚回去休息。”
背后的人大声答,“是!”江放朝大营走,先前他让其余人等着,两个卫长听见最小的弟弟痛哭,都心中焦灼,不住地探头望。
听见江放一声“去吧”,拔足飞奔去察看。
卢道匀和他走回大帐,轻轻说,“决定了以后把狼骑交给小孟?”江放对他挑挑眉毛。
他不可能一辈子冲锋陷阵,最多十年后,要在狼骑中挑出一个能掌握大局的人托付。
十三个卫长各有优劣,明眼人都看得出,江放最看重小孟灵活多变,胆大骁勇,这几年有战事总点上他。
这一回的败绩看出他还欠磨练,江放注视舆图,重新定策。
江城城墙既高且坚,以石灰、粘土、细沙砌成,墙色发白,又称白城。
纵使用钢锥刺墙,也难刺入墙中。
强攻不下,只能稳扎稳打。
江放调派人马,攻陷周围几座魏州城池,使江城成为粮草断绝的孤城。
与此同时,又令人在城外建造工事,命一半庆军堆积土山。
魏军在墙头用弓箭阻挠,可箭矢有限,架不住土山一日日涨高。
二十天后,已经能被城内百姓看见,庆军的土山每日早晚都在向上长,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城墙高度。
城内不由得人心惶惶。
庆军江北大营却是人人心安,早春时节,冰雪消融,草木抽枝,就连卢道匀也觉得松快,胸中记挂的最大一件事,就是江放产期将近,再过上五六日,随时可能生产。
第25章
这回土山由小孟监工,他从打桩到材料一一过问,食宿都在工事上。
土山逐渐迫近城墙,庆军在土山上以冲车撞城,魏军不断加固城墙,又用木栏增高城墙阻挡。
待小孟再来回报,土山高度距城墙只有丈余。
只要再过一两天,就能借土山攻入城中。
小孟脸上都是灰痕汗痕,却双目熠熠,早就按捺不住,“狼主,让我带人做前锋!”老大啐他,“净想好事,你的人灰头土脸灰耗子似的,魏军一看这种前锋,先就士气大振。”
小孟压根不理他,缠着江放,“狼主,我一定第一个冲进城主府!听说城主府里好东西可多……”老九不禁一笑,老大更是大乐,“狼主,小十三向你讨赏,想娶媳妇了!就是那个马贩的女儿,她爹要小十三有本事拿个黄金铸的马头提亲——”小孟怒道,“我二十了,想娶媳妇有什么错!”冲上去就揍,两个人打成一团。
卢道匀咳了一声,老九马上把他们拽开。
江放笑,“行啊,谁第一个冲进城主府,金银财物,搬得动多少我就准他拿多少。”
小孟眼睛一亮,“要是我能搬座金山……”老大泼冷水,“那也要有金山给你搬!”江放道,“那就赐你座金山,让你风风光光娶媳妇。”
小孟一跺脚,“多谢狼主!”转身大步出帐。
却是这一日傍晚,突降大雨。
魏州从未在四月降暴雨,雨水落得昏天暗地,土山上两军的攻防都无以为继,只得暂且偃旗息鼓。
雨水连续三日,三日后,江放到曲江察看,卢道匀劝阻不下,唯有和他去。
夜色动摇,豪雨把拉车的马匹浇得湿透,卢道匀一路不安,像坐在火上,却不知这煎心的火哪里来的。
他带了一堆公文要看,可字都像浮在纸上,受不了,按住侧额一下下揉着。
若是江放生产出事,兵败如山,上万人身家性命都在他身上!偏偏那个人还不以为然!卢道匀心中混乱,却听江放说,“别慌。”
卢道匀恨恨,“君侯大人,我怎么能不慌?”却见江放近乎无赖地笑,马车里烛光晃动,他竟没看出江放笑里有不对。
只听见霹雳在耳边炸响,“那我再说一次,别慌。
去找产婆来,我羊水破了。”
卢道匀惊得要从马车上掉下去,他尚未婚娶,听过女人生孩子,也偶尔听过男人生孩子,可没见过女人生孩子,更别说男人生孩子。
这事与女人生产比到底是更容易,还是更艰难,连个谱都没有。
他大怒大惊,来不及想,身体已跳下马车,改骑上马,带人往营帐方向奔。
心乱如麻,竟连雨停了都没发现。
江放揭开下摆,听外间雨停,扬眉扯出笑。
暴雨第一日他就觉得离分娩不远,没想到又往后拖了两天。
这雨下得邪门,他担心曲江涨水,去看过才定下心。
本想抓紧赶回大营再生,没想到中途发作,还真是由不得人。
小卢没见过这阵势,已经慌了,江放让他去找产婆,把他支开。
两个多月前还考虑过是否能生得顺利,可到见真章的一刻,他不信他会跟姬珩一样难产,心中竟毫无惧怕。
半个时辰后,卢道匀在夜幕里冲到马车边,身上潮的半是雨停前打湿衣物的水滴,半是赶出的汗。
还未接近马车,先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哭声清脆,他将马一勒,心回到肚子里,吊着的气舒出,四肢逐渐回暖。
驾车的狼骑守在车旁,见他就叫,“州丞大人。”
他点头,在车外说,“产婆来了。”
那产婆被送上车,处理善后,不多时抱起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