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延起身倒水的时候正好看见颜煊早退往校门口去的背影。
他手里攥着不保温的马克杯,里头的速溶咖啡闻起来一股香油味。
颜煊已经从校门出去了,盛延总觉得视网膜上还残留他脚踩帆布鞋的影子,小孩牛仔裤的裤脚挽起两折,露着骨相好看的脚踝。直到杯壁将内里开水的热度传递到掌心,盛延才猛然回过神——颜煊身上肯定不止他手心里那点伤。
盛延低头慢悠悠地抿了口热香油,想:这小孩儿倒是有点意思。
他从高一就是颜煊的班主任,整个学校三个年级六个尖子班,他是最年轻的班主任。
盛延长得不错,又年轻,学生都喜欢他,七嘴八舌围着他叫“盛哥”;只有一个颜煊,见了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开口,叫他“盛老师”。
盛延开始以为颜煊腼腆,后来时间一久,盛延只觉得他难搞——这小冰块好像没爱好,没缺点,没不懂规矩的时候,像在少年壳子里塞了个暮年老人。
颜煊从校门出去往右拐,学校旁边有个不算新的家属区,这两年一中升学率跻身“全疆前五”,这片老房子的房价水涨船高,就连楼下的门面都涨了房租。他过去喜欢的那家蛋炒饭终于支撑不下去倒闭了,就连他惯爱去的那家文具店也搬去其他地方,只有一家富二代开的奶茶店屹立不倒。
“学霸来啦?”周末的奶茶店没什么生意,看店小哥百无聊赖地趴在吧台后头玩手机,他问好的轻快声音和满屋子奶茶的馥郁甜香在颜煊推门的瞬间满满当当撞过来。
“今天张哥的班?”颜煊熟络地打了声招呼:“热红豆奶茶,半糖。”
“行,楼上没人,你上去吧。”张毅达一边转身一边朝楼上指了一下:“还是你要带走?”
“不带走,我在这儿写作业。”颜煊朝张毅达的后脑勺笑了笑:“谢谢哥。”
“行,学霸赶紧学习去!”
颜煊没再搭话,沿着楼梯靠墙的那一侧慢慢往楼上走,每走一步身上都在呻吟着喊疼。他在最里面的卡座坐下,座位临窗,窗外是后面的家属区,有小孩子趁着周末呼朋唤友在楼下毫无意义的奔跑,看起来倒是玩得挺开心。
桌上是初冬少见的阳光,金灿灿又冷冰冰,连张桌子都没照热。
张毅达把奶茶端上来的时候,颜煊已经写完了数学卷子上的选择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笔勾着填空题的题目信息。
“要草稿纸吗?给你两张?”张毅达没怎么好好上过学,书读到一半就从老家跑来新疆打工挣钱,看着颜煊突然有点羡慕读书人。
“不用,我自己有。”颜煊闲闲晃笔写了个答案,张毅达瞧见他右手的绷带,没忍住多嘴问颜煊怎么了。
颜煊顺着张毅达探究的目光看向自己右手,他虚虚握拳捏了捏:“没事,那天做饭切豆腐,劲儿没使对。”
“状元的手还是适合拿笔,做饭这种事儿还是得我们来。”张毅达摸着脑袋笑。
颜煊点头附和:“张哥说的对。”
楼下的风铃响起来,张毅达收起托盘往楼下跑,还不忘叮嘱颜煊好好学习,操心得像是颜煊已经去世的亲爹。
颜煊没料到自己会在一个和颜彬毫无关系的场合想起他,打草稿的左手顿了顿,在卷子上留下一个浑圆的小黑点,像杜娟右眼角的那颗泪痣。他盯着这一轮小小的黑色月亮愣神,在这个瞬间好像想起很多事情。
但等颜煊想拂去回忆上的尘埃再将那一切都看出分明轮廓的时候,又什么也找不到了。
盛延赶在午饭前把每个教室转了一遍,除去颜煊还有几个逃自习的惯犯,他在考勤本上签完字,去教师食堂打了两份饭,拎着盒饭去医务室找吴彤彤。
“盛哥?”吴彤彤住在学校,接了盛延的电话就从宿舍跑下来等在医务室里,“你让我出来,就为了吃个……学校的午饭?”
“有事儿问你,坐。”盛延不见外,拉开椅子坐在吴彤彤平时写病历的那张桌子前。
吴彤彤也只好跟着坐下,伸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营养套餐,掀开盖子看着里面的胡萝卜面露嫌弃,“问什么?”
盛延帮她把胡萝卜挑出来,又将自己碗里的牛肉换过去,这才开口问她:“关于颜煊,你那天本来想要和我说什么。”
吴彤彤的筷尖在各色菜式上梭巡了一圈,最终她什么也没挑,把筷子担在塑料盒两边放稳,轻飘飘叹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盛延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吴彤彤打断了:“我知道你是他的班主任,如果我发现了什么问题都应该先和你沟通。但颜煊不是小孩子了,他成年了,就算他没成年,我也不应该罔顾他的个人意愿和你讨论我在非正当条件下看见的任何事。”
“而且你应该很清楚他不想让我告诉你,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知道。”盛延闷闷地应了一声,又继续道:“他不像别的学生,有几个我连他们每天放学去什么地方撸猫都知道。但是颜煊……”
“我连他到底为什么休学一年都不知道。”盛延起身打开饮水机,拿着两个杯子靠在墙边等着水烧热:“高三了,他现在这样我怕影响他复习。”
吴彤彤盯着覆在饭上的牛肉犹豫片刻:“他身上有很多伤,被打的。”
“但是谁打的,为什么他伤成这样了也没家长来找学校,我不知道。”
“谢了。”饮水机上的指示灯跳成黄色,盛延接了两杯温水放在桌上:“吃饭吧。”
一顿午饭吃得沉默,直至两人吃完,吴彤彤才开口:“下周向哥生日,你别忘了。”
“忘不了。”盛延把垃圾收拾好,站在医务室门口的楼梯下和她道别:“这事儿咱们知道就行了。”
“嗯,我有数。”吴彤彤想了想,又说:“你……注意方式方法。”
“放心吧,我看病不如你,教个小崽子可比你强多了。”
盛延把吴彤彤送到宿舍楼下又在学校操场走了两圈权当消食,折腾够了才回办公室。
挂在办公桌对面墙上的电子钟提醒他距离下午的自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盛延从档案柜里翻出颜煊的家访登记表。他不需要看这份登记表都知道颜煊的家庭状况——亲生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下面还有个比他小近十岁的妹妹。
他好像能从这份家庭情况表里就能看见颜煊身上该演什么剧本。
但是于情于理,盛延希望哪一幕都不要上演。
盛延望着登记表上的大片空白,这些空白和颜煊在他面前留出的那些未知一模一样。
“张哥我走了。”颜煊把杯子从楼上带下来给张毅达,书包挂在肩上,脸上戴着口罩。
“写完了?”张毅达洗干净上一批客人留下的杯子,“不吃饭?我给你做。”
“天冷想吃米线,我去老体育馆那边吃。”颜煊笑起来,张毅达看着他在口罩上方弯起来的眼睛,一时晃神。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颜煊长得好。
在他刚来上班,颜煊刚上高二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少见小姑娘跟在他身后红着脸交头接耳。其中也有胆大的,给他递情书,送礼物,小孩就笑笑,接过来,先说谢谢,再说对不起。
被拒绝的女孩子也不恼,还是红着脸直摆手,颜煊就请她们喝奶茶。
张毅达记得自己问过,既然知道没有结果,一开始为什么还要收下?
这学霸嘬着布丁奶茶告诉他:“她把喜欢给出来了,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悬着。不合适。”
“她们喜欢我,我很感激,但是我没有办法给出回应,不是因为她们不好,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张哥你这手艺最多也就只能煮个方便面。”颜煊说完就摆摆手朝门口走:“晚安啊张大厨。”
“小兔崽子!”张毅达回过神笑骂一句,那声音被缓缓合拢的玻璃门隔在身后,显得气势不足。
颜煊垂下眼神看着自己在路灯下时前时后的影子。
有个冷酷杀手跟着我,超我车不打喇叭。颜煊漫无目的地想,还不打转向,扣分罚款。
颜煊一边往老体育馆走一边给自己讲故事,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影子已经被他砍瓜切菜似的剁了几个来回。
糟了,这是个异能者,怎么也死不了的那种。颜煊想剧情不耽误走路,他转过一个弯,拐进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