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会(66)

还没等司机车夫们围上来拉客,艾登就挑了一辆黑色汽车,为赵慈行打开了车门。他也上车后,冷声跟那司机说:“魏晋宾馆。”

司机是个中年人,回头热心应道:“没问题,先生。先生、夫人坐好了。”

赵慈行又被叫了一回夫人,但这回她的心思不在此事上面。她看着外面的人流车流,霓虹灯下的冰城夜幕。雪将将停,正是饭点,明明是看似温馨的烟火气息,却笼罩着乌云。那乌云在这座城市上空,也在她和他的心里。

司机话不算多,还是闲扯了几句。

“二位贵人不是第一次来哈尔滨吧?”

“刚才雪大着呢,幸亏这会儿雪停了,不然很难走动。”

“……魏晋宾馆要我说就算不是哈尔滨最豪华的,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都称北满。”

“……到处都是日本兵。”

“……敢怒不敢言呐。”

因着那二人都不说话,司机也不自讨没趣了。且自讨没趣是小,让人嫌他罗里吧嗦,少给小账还不是他自己吃亏。再加上如今的时局,司机也留了个心眼,万一是对着不该说这些话的人说这些话,往大了说可招致杀身之祸。

赵慈行很少完全没理由的不搭理一个人,但她此时此刻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呆呆望着车窗外头,望着冰雪下,纯白的东方巴黎。它也许是美的吧。她想。路过某一胡同口,她竟看到写在墙壁犄角旮旯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想来是某位爱国人士冒险所书。她感慨万千,夹杂着自己的小情小绪,忽而对这样的夜晚生出了很多很多的恐惧。而不再是在火车上时和在月台上时那样。又尽管那时她也心有彷徨。

司机自上车就瞥见的一件事是:那先生始终紧紧握住他夫人的手。先生面上虽冷,夫人好像也不爱说话,但两人看着感情是好的。司机想的是,能有什么不好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少见的好相貌,正值青春年华,那还不是恩恩爱爱。怕是对着外人,又或是嫌他是个开车的,不显露不搭理就是了。

路过圣索菲亚教堂时,赵慈行倾了点身去看,握住她的手紧了又紧,她连忙扭头看他。艾登盯着女人的眼睛,低声道:“你看你的。”他说罢吻了吻她戴着手套的手。赵慈行真的觉得隔着皮手套她都能感觉他嘴唇的温度。是她适才才尝过的,不是冰冷的,是温热的。她淡淡一笑,嗯了一声,继续看车窗外。

艾登描绘着女人的侧脸,她与东正教教堂的圆顶那么格格不入,她真的在这里。

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与她听。

譬如他在哪里揍趴下过三个比他高大的白俄小混混,又在哪里被一群比他大的中国流氓揍得半死,他在哪里抢过朝鲜人手上的饭团子又在哪里被一个日本姑娘追着施舍食物。甚至,还他妈有恶心的糟老头子想带他回家,他那时是没有枪,不然他肯定毙了他。很多人嘲笑过Eden没有中国名字,一个汉字都不认得,也有很多人对Eden笑过,只是Eden那时是看不到的。

【我所见过的哈尔滨太冷了,宝贝,你不知道它有多冷。我没法告诉你。我更没法告诉你的是我眼前晃动的十字架。我也会想吐的。但是,我还能看到冰天雪地里穿着蓝衣的小女孩,我想那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为什么是蓝衣呢?因为我第一回在教堂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蓝色的旗袍。所以你没说错,你还可以是一只蓝狐狸。】

赵慈行再次扭头,艾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她第一次在他脸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他努力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她默默转开脸,如果他不想让她看到,她可以当一个瞎子。

“快到了。”他忽地说。

赵慈行没扭头,只是使劲,用她最大的手劲,去握他的手。

【艾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就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司机得了一笔远高于他期待的小账,说了好几回谢谢,还说他也经常在这附近拉活儿,兴许还能碰到。先生夫人仍是不说话,但夫人对他笑了笑。夫人笑起来很好看,只是眼里好像有悲伤。

黑色的小汽车开走了。赵慈行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洋楼。

与四国宾馆不一样,四国宾馆是完全偏西欧式的现代建筑,原也是由英法两国人初起创建,赵慈行在法国见到过许多类似四国宾馆的建筑,或是酒店或是公寓,都有精巧的弧形小阳台。而她面前这座洋楼是一幢偏白俄风情的建筑。又尽管它与四国宾馆有类似的地方。但在细节处理上它更肃穆,也更有民族特色。

风呼呼吹来,赵慈行整个人抖了抖。艾登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揽住了她。他仍是没说话,他们一起走进了宾馆。赵慈行在心里想,他上次回来应该是差不多六年以前,那时候东北尚未沦陷。她猜他那次回来是回来报仇的,但他没报成仇,却阴差阳错救了叶莲娜的命,成为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的父亲。他明明是一个比他以为的要温暖得多的人。他是提香的画,王维的诗。他的吻也不会骗人。

宾馆大厅相当豪华,工作人员主要是中国人,有少数洋面孔。宾馆的客人应该也是以中国人为主,但日本人似也不少。入住办理很快,赵慈行全程几乎没有说话,等她意识到她真真切切到达了哈尔滨且将在这里度过第一夜的时候,艾登已经关上了套间的门。

赵慈行在这个西式的客厅里缓缓转过身来。她看着艾登脱下帽子与风衣并挂好,她看着他脱下西服外套并挂好,她看着他取下枪套稍稍迟疑走到了卧室的床边放好,她看着他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看那金色怀表。他抬头看她时,忽然露出了很邪气的笑,那真的太突兀了。让她有些害怕。

“不热么?”艾登走至赵慈行身前,暧昧不羁地问。

赵慈行没答话,低头很细致地解着大衣的纽扣。他就在她面前看着她慢慢吞吞的动作。待她解完,正要去脱下,他已经帮她摘了扔了出去。

赵慈行原本还在想,他可能会问她饿不饿,但他没问。她现在感觉到的是,如果他说他饿了,是另一个意思。

“我刚才忘了跟你说……”艾登纹丝不动,只用那样轻佻的语气说着话。

赵慈行看向他的深黑眼眸,疑了句,“嗯?”

“你看着像petite bourgeoisie。”

小布尔乔亚。又不是什么好词。

赵慈行先是皱了皱眉,蓦地就笑了出来。沉重的心托着调皮的笑,“你还知道这个词儿。是骂我还是夸我?”

艾登脸上有了很淡的笑。“都不是。”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赵慈行看到艾登那一瞬间的反应很茫然。但他的茫然是短暂的,他看着她的目光像着了火,明明他脸上的表情又回到了冷若冰霜。

赵慈行别开目光,转了头,望了望窗外。这个距离她看不清哈尔滨的夜色,只能看到白茫茫,她并不知道远处那尖顶是什么教堂。她回过头时,轻轻地说:“艾登,我知道你昨晚做什么了。”她看向他,他英俊的脸,他绷紧的下颌,他热烈的眼。他红了的耳垂。他害羞了。她看到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抬了点下巴,继续大胆挑逗地问:“是想着我么?”

艾登的目光极快地自下而上扫了一眼,咬着牙道:“废话。”他刚说完,她的唇就覆了上来。

每个吻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吻都是有含义的。

这个吻只有一个意思,也是所有的浓情与深情。

“你也没有经验,对不对?”

“万一你不会怎么办?”

“我有点怕。”

“可是,我真的很想。我很早很早就想了。可能比我们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还早。”

她说。

艾登一把把女人抱了起来,白玉兰的旗袍裙摆坠了下去。

“你一会儿就知道我会不会了。”他说。

“你说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知道的。”她说。

又自以为是。

他说:“你不知道。”

她说:“我知道你之所以中枪是因为那天你没有带枪。你准备来找我的。我也完全信任你。”她的手碰过他肩上的纱布,含羞又坚定地盯着他乌黑的眼眸说,“我是少爷的,是少爷一个人的。少爷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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