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会(53)

祁二爷关掉八苦斋的那一日,也是艾登踏上复仇之路的日子。

祁二爷的病突如其来,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他对艾登非常慷慨,分了他一半的钱财。

“佛曰人生八苦,这世间没人能免俗。你还年轻,要想通些,报不报得了仇都他妈得好好活着,别枉费了我对你的栽培。我不指望你当英雄,我自个儿他妈的也不是。但你别忘了,这乱世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可怜人,你绝不能当吃他们的人。来日要还有心有力,想着点家国天下。”

祁二爷甚少说那么正经的话,那也是临别之语。他拿了另一半的钱财,云游四海去了。此后生死难知。

艾登则一路北上,回到了哈尔滨。

松花江畔亦有妙龄少女偷看那呢帽之下的冷脸俊俏青年,艾登目不斜视,脑子里想的是旁的事。直到人烟稀少的一处,他碰到了那跳江的白俄女孩儿。

叶莲娜在一间诊所醒来。窗外已近傍晚时分,窗边站着一陌生中国男人。叶莲娜以为她又回到了人间地狱,尖叫出声。

“我不会伤害你。”艾登用蹩脚的俄语说。

叶莲娜不仅尖叫,还在痛哭。

“我不会伤害你,你怀孕了。”艾登又说了一回。“这里除了我,没有人懂俄语。我懂的也不多。”

叶莲娜的尖叫声与哭声皆没有停,且她试图去摔碎玻璃杯割腕。艾登没法子,摁住叶莲娜叫来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

叶莲娜再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除了那个陌生中国男子还有一个跟她差不多同年纪的骨瘦如柴的白俄少年。她连忙用俄语向白俄少年求助。白俄少年说了几句话,叶莲娜渐渐冷静下来。二人开始交谈。

艾登始终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艾登听到叶莲娜用中文跟他说谢谢。他回过头,看到白俄少女清丽的脸上布满泪水。他转开眼,用英语问白俄少年:“她说什么了?”

白俄少年说:“她叫叶莲娜,本是个贵族小姐,她好像遭遇了……跟我们差不多的事,她说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只想死,她求求我们让她去死。”

艾登重新望向窗外。白俄少年叫维克多,比他小两岁。他们一起在那天主教堂长大,一起从那天主教堂逃出来。逃出来后,维克多跟街上的白俄人混,艾登跟街上的中国人混,渐渐没了联系。艾登那蹩脚的俄语就是维克多教的。

艾登回到哈尔滨后去到天主教堂得知理查德神父几年前就走了。有人说他去了法国巴黎的一间教堂,有人说他去了中国香港的一间教堂,也有人说他没有听从教会的安排擅自离开不知去了哪个中国的城市。艾登打探了个遍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在江边走着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碰到了寻死的叶莲娜。叶莲娜醒来后那般惊恐的尖叫痛哭,艾登便想趁她又睡了过去找个会俄语的人来,不想在白俄小混混出没的地方偶遇了维克多。

维克多从教堂逃出来后的命运远比艾登悲惨。以艾登所见,维克多染上了毒瘾,也许还得了什么怪病。

“你死了,却让那恶人好好活着吗?”艾登扭过头说,“维克多,翻译给她听。”

维克多翻译了,叶莲娜听了怔怔说:“那我能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你们中国人!”

维克多又翻译了。艾登于是知道对叶莲娜施暴的是中国人。难怪她醒来见着他那么害怕。

但维克多又道:“其实她不确定是不是中国人,但肯定是东方人。”

艾登冷冷笑了笑,很久以后,说道:“东方人里有恶人,西洋人里也有恶人。维克多,告诉她这个。如果她愿意活着,她可以跟着我。我带她离开这里。孩子生不生下来,都由她决定。”又道,“还有你,维克多,你也可以跟着我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

叶莲娜至今解释不了自己当时为什么同意了。她那时早已不信神,她自杀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圣尼古拉教堂问神一个问题:我在受苦,你在哪里?但艾登的出现有如神迹。

艾登也解释不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就在他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人生该何去何从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出现了。或者,他可以解释。他变成了强者归来,虽没有报成仇,但有了帮助弱者的能力。

然而维克多没有活到他们离开哈尔滨,他用艾登给他的钱偷偷买了纯度很高的海/洛/因,死在一个开始温暖起来的早晨。

叶莲娜变卖了家宅,遣散了除了波琳娜之外的所有家仆,在哈尔滨的夏天到来之前跟艾登一起南下了。

艾登离开哈尔滨之前,去那天主教堂偷走了另外一名神父的书。那是已经死去的安东尼神父的《几道山恩仇记》。正是安东尼神父收养了孤儿艾登,给他起名Eden,教会了他英文和法文。艾登也曾在那座天主教堂有过快乐的时光,安东尼神父慈爱善良,总是赞赏Eden的语言天赋。不幸的是接替安东尼神父的理查德神父是个魔鬼。理查德神父只会说法语,他的法语是世界上最恶心的语言。艾登曾经向自己起誓再不说法语。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会遇到一个从法国留学归来的会画画的中国姑娘。

艾登和叶莲娜在北平开始了新的生活。但艾登没有停止寻找魔鬼,他不会停止,只要他还活着。

*

赵慈行对着一地的呕吐物,呛出了眼泪。她蹲下,抬眼,模模糊糊看到艾登似乎想要过来,却没有过来。叶莲娜在她身边焦急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道歉,跟艾登跟自己。赵慈行和艾登都不发一语。

张嫣打扫了房间,张嫣什么都没问,张嫣离开了房间。

叶莲娜说她今晚跟沁东一起睡。

房间里最后只剩下赵慈行和艾登二人。

赵慈行昏沉沉的关上门,回到客厅。艾登不在。她在卧室找到了他。他躺在床上,空洞的墨瞳盯着天花板。她躺到了他身边。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她关了灯,在黑暗里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碰她。她的眼泪在他的后背簌簌往下落,根本停不下来,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唤他名字,她想要说点什么,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伤害他。他的后背也在抖,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理她。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累了,迷迷糊糊贴着他的背睡了过去。

待赵慈行醒来的时候,她身边空了,冰冷冰冷。

艾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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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他不在卧室, 不在浴室, 不在客厅。

现在不过早上六点。

赵慈行鞋都没穿,匆忙打开套间的门,门口竟站着一个高壮的陌生中年男人。她吓了一跳, 那人只是一愣, 马上开了口:“赵小姐, 少爷这几天不在北平。他不在的时候, 我都跟着你。若有人问起, 就说我是你表叔。我叫杨三。”非常专业的语气。

赵慈行脸色发白, 眼睛是肿的,嗓子也是哑的。“他去哪儿了?”

杨三摇了摇头。

赵慈行不知道杨三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便焦急地问:“那他什么时候走的?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杨三说:“大概一个小时前。”

赵慈行望了望艾沁东的那个房间, 打不定注意要不要去敲门,她不想吵到沁东, 但她得问叶莲娜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刚要往外冲, 杨三提醒她穿鞋。她连忙回去穿了鞋, 拿了外衣。她再回到门口时,沁东房间的门开了。叶莲娜缓缓走了出来, 又轻轻带上了门。她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 看着有些憔悴。杨三跟叶莲娜点了个头,叶莲娜也跟杨三点了个头。看起来俩人不是第一回见面。

赵慈行低声问:“他去哪儿了?”她心里慌得厉害,从来没觉得这么害怕过。

叶莲娜抿了抿嘴,走到赵慈行面前把她拉进了套间里。

关上门, 叶莲娜说:“他去哈尔滨了。”

赵慈行听了脑子一懵……难道是突然有了那个禽兽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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