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讨巧,却又有了新意,生而为人,就总会有瑕疵,亦会有长处,如此用了不同的教法,人也就有了不同的生长,又因朝政分工不同,所以有了不同的走向。
高庭渊听多了那句学武不如学文,从来也不服气,能够戎马疆场那是何等畅意恣扬的事,凭什么要比枯坐朝堂矮一截,聂珏的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底,却又让他觉得可笑,这样的认同感竟是在一个他认为狡诈的小女子身上寻到。
“聂大人此话不假,然而某却有不同想法,贾大人刚刚问文士与武士孰为轻重,便要有一个论断,某为文士,私心还是偏向文士,聂大人取了巧,某也取个巧,从人数上来看,本朝文士明显要比武士人多,除此之外,本朝向来安和,就算是边关地带也鲜少战乱,正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据此看,诸位也知孰重。”
杜修彦与她站在一处,虽然在言语上交锋,可两人之间不见一丝针锋相对,在座的学生听得直了眼,双方各执一言,所说皆有道理,让他们不敢随便站队。
聂珏颔首,笑道,“既然杜大人以时局为依托,那在下也来辩一辩,我朝边界四方多临异族,南北较杂,常年受南蛮与匈奴侵扰,幸有平南侯所属周家军与镇远侯率领陆虎师坐镇两方,才得安宁,这两方暂不论,便是以西以东也设有节度使,以防万一,各节度使皆出身武士。”
她停了下来,略微换口气接道,“以文士为骨便于国政运转,武士为肌保的国土安身,肌骨分离,则不久矣。”
“聂大人以肌骨为例,须知伤肌不及里,动骨则有颠覆,肌骨确实不可分离,然亦是有轻重,”杜修彦应付的轻松自如。
聂珏微不可见的抖了眉,语速缓下来,“容在下大胆设想,杜大人可有想过,本朝现在和未来的局势会否发生变化,文武地位交替的现象有没有可能出现?”
这话着实大胆,时人多在乎当下,讨论的也多是根据时下情形,让他们跳出这个圈,去考虑明朝,那对于他们来说难比登天。
杜修彦也被她一时问住,不过片刻,便答道,“某确实不曾想过,文武或重或轻因时局有变,确有其实,聂大人所论如此超前也出乎某之预料,然即是明日之事,文武交替的发生也就成了未知,即是未知,只有到它已发生方知道,还是算不得数的。”
厅中气氛沉寂,两人口战到这里其实差不多胜负已定,聂珏弯下身与杜修彦浅浅一拜,心服口服道,“杜大人大才,甘棠弗如。”
杜修彦虚虚一托,“某不过占了熟识朝政这一便宜,大人高见,某亦佩服。”
胜负之下,两人如此从容,宴中诸人或多或少心底升起钦佩,便是当初瞧不上聂珏的人经此一论也对其改观,聂珏可谓一战成名。
“岳峙,寻常百姓家能教出这样的女榜眼?”陆鹤吾喃喃道。
高庭渊没有回答他,这样的女子岂是寻常人家教养出来的,可他父亲明明派人查过,她幼时乞讨为生,直到十二三岁方才得教书先生传道授业,不过短短几年竟能有这般大造化,除非天纵奇才,要不然她的身世背景必定有假。
上座的昭华公主这时笑了出声,“两位大人都不必自谦,尔等怀珠抱玉,能得才若此,是大齐的福分。”
聂珏遂和杜修彦坐回席上。
香钟已过了一个时辰,贾子兰拿起自己案上的酒盏,扬声道,“宴已过半,诸位且放松一下,近来民间有一行酒令盛行,名曰飞花令,于饮酒助兴实为雅致,今本官做主,咱们也一同来游戏罢。”
飞花令玩的是一个花字,由第一人开头为花,到第十四个字为花结尾算一周,期间若有人说错,即领罚酒水,玩的便是雅兴。
贾子兰先举杯对昭华公主示敬,昭华公主小酌了一口手中的酒,在馆中花草中巡游了一周,美目一弯,“花香引蝶飞,酒醇招人醉。”
语落,贾子兰赞了声好,眼睛转向高庭渊,“世子爷该您了。”
高庭渊一张脸变得铁青,偏偏陆鹤吾还在他耳边叨叨,“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以他性子本是想一走了之,可昭华公主在场,他若走了,明日就要入宫去见姑母。
高庭渊沉默了一瞬,同贾子兰道,“这酒令我不会,愿领罚一杯。”
“世子爷何不试试?不拘形式,十四字以内都作数。”贾子兰道。
高庭渊捏紧了盏身,打眼一瞧,其他人都看着他,于是寒着俊脸豁出去道,“绣花枕头一包草。”
果不其然底下传出噗嗤笑声,昭华公主更是当众捂住了嘴,极给他面子没笑出来。
他懊恼的抿住唇,微微撇过脸,正巧与聂珏相视,她眼里含出了笑,看的高庭渊突然难堪,竟愤愤避开,聂珏一怔,笑意更深了许多。
贾子兰憋笑应了声好,又对着他旁边幸灾乐祸的陆鹤吾道,“陆大人?”
陆鹤吾赶紧收起笑,一本正经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昭华公主正好喝了一口茶,猝不及防便噗了出去,底下那些学生顿时哄堂大笑,整个馆内彻底走出了紧张氛围。
待到大家笑够,贾子兰道,“本官也来说一个,闻道梅花坼晓风。”
“暮月落桃花影梦,”杜修彦接道。
聂珏啜一口茶,“燕京天中荷花红。”
这样便轮到曹席之,他细细琢磨,前面三人皆是押了韵,那他也必须押韵,可这第七个字已是花,委实有些麻烦,他思索了少许时间,竟一无所获,只得道,“青女入梦就菊花。”
虽也符合规矩,却少了点韵味,高低立时显现,各人心中便有了计较,曹席之心下难挨,这场搏斗他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再是生气也是枉然。
如此往学子中过了两轮,再到昭华公主已是第三轮。
“这第三轮到本宫这里将好花字第十,本宫便送杜大人和聂大人一句话,”她拿着酒杯遥遥向聂珏和杜修彦晃了晃,“闻说容德皎玉轮,甘棠花暖凤池春。”
香钟恰到好处的敲响,整场宴会到此算作了结束,席上诸人各有想法,但无外乎都知这场宴会里,出彩的两人日后也必将在坊间寻常百姓家口口称颂。
且道来时无人知,一朝成名天下闻。
作者有话要说:飞花令:是古代的一种行酒令,一般不超过七个字,第一人开头为花,最后一人结尾为花,文中稍作改动,改成了十四字。
绣花枕头——一包草是歇后语。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闻道梅花坼晓风——出自陆游《梅花绝句》
(闻说容德皎玉轮,甘棠花暖凤池春)改自诗人许浑《闻韶州李相公移拜郴州因寄》一句——闻说公卿尽南望,甘棠花暖凤池头。
蠢作者查了百度,甘棠在古代的寓意是有贤德的臣子。
第8章 八个澹澹
从修文馆出来,学子们都由家中仆从接走。
行道漆黑,聂珏接过太监递过来的灯笼,转身往回走,于夜色中如孤魂,不见一丝对黑夜的恐惧。
“她一个女儿家竟敢独身行走,不同寻常,”陆鹤吾抚道,他眉间的困惑愈加会聚,“她莫非会武功?”
高庭渊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渐渐隐入黑暗中,回道,“据我所知,应该是不会的。”
孤女出身,估计遇到的虎狼之辈不计其数,再胆怯的性格也会变得刚毅,她的脊背直如松竹,孤身入名利场,也不曾被吓退,女子如她,趟这淌浑水所为哪般?
聂珏走过了两个坊,纸灯的光拉长了她的影子,有脚步声不疾不徐的跟了她近一刻钟,她暗自思忖,想不到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她回过身去,那脚步戛然而止。
她顿在那里呼了一口浊气,“阁下跟了我这么久,若是要杀人灭口,还是趁早的好。”
无人应答,四周空气静的让她近乎以为之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她又道:“既然不杀我,那想必有所诉求,且出来一续罢。”
依然没人,聂珏心中有了掂量,举着灯笼往那脚步声停止的地方走去,光将黑暗驱逐,显出了人影,跟着她的是一个少女,衣衫褴褛,面容模糊,此时被她看着,局促的又躲进了黑暗中。
聂珏又走近她,灯笼的光使得少女无处遁形,“为何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