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彦把怀里的冰壶放到她手上,道,“比不得你们入兖州凶险,我听说高大人中箭了。”
聂珏盯着牧甫的背影道,“能将戴氏这等毒瘤除去,这险冒得值。”
“甘棠,你有此胆识,我着实佩服,”杜修彦叹道。
聂珏转到廊下,躲过烈日,“换作你,必然也如我一般。”
杜修彦歪头一笑。
牧甫在朝华门前停住,等他俩走近了,他先和杜修彦道,“容德,我有话要和聂大人说。”
杜修彦弯腰俯身朝他拜下,“学生先走一步。”
等杜修彦走远,牧甫面向聂珏道,“年轻人磨一磨是好的,锐气磨掉了,才不会扎人。”
“谢牧太保教诲,但年轻人之所以称为年轻人,那就是其自身的朝气,锐气磨掉当然好,要是一不小心把朝气也磨没了,整日畏畏缩缩,死气沉沉又有什么劲?”聂珏晃了晃冰壶,里面有水声,是冰块化出来的。
牧甫划了一下衣袖,腰间玉佩响声清越,他走到聂珏左侧站定,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调道,“聂小友性子很直,老夫也喜欢直性子的人,可惜啊,直性子的人活不长,那前朝谢中亓就是个例子。”
聂珏直接问,“您想说什么?”
“兖州已事了,聂小友应该知晓,其余边角事不归聂小友管了,聂小友还是少管为妙,”牧甫敲打她。
聂珏把冰壶放进袖中,和他错开两步,道,“下官是大理寺少卿,协理官员贪污案件名正言顺,兖州是否事了不是太保大人说了算,得圣人说了才能了,您与其在这里跟下官说这些,还不如去跟圣人说道。”
她说完双手抱拳对牧甫作别,便悠闲自在的走上回府的路,不管身后人那阴毒至极的目光。
第43章 四十三个澹澹
向晚时分,尚食局按例备好的菜品和样菜放在膳桌上。
贾子兰执着箸一样一样的品尝着,神情严肃而认真。
女帝支着腮看她试菜,魇足道,“你觉得哪道菜美味?”
贾子兰回溯着尝过的菜的味道,指了其中的一道菜道,“这道仙人脔很入味,味美不腻,又不失清淡。”
“盛一碗过来,”女帝说。
贾子兰顺意给她盛汤,入夏穿的清凉,她手拿着碗,半截皓腕便露出来,很是勾人。
女帝等她把碗放过来,一把捏住了她的手,甜腻道,“朕今日累着了,你来喂朕。”
她眉宇间笼满舒意,双目黏在贾子兰的脸上舍不得移开,却不想贾子兰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只听着话就拿起汤勺喂到她嘴边,“陛下,请用膳。”
女帝原本带着喜色的面庞就阴沉了下来,她甩开那只手,道,“抬起头来,看着朕说话。”
贾子兰不知道她又发什么脾气,但顺她的话去做却是本能,当即抬头直视着她道,“陛下,请用膳。”
女帝的心头火噌的窜上来,她抢过汤勺,丢在桌上,讥诮道,“朕看着你这张死人脸真是倒尽了胃口。”
贾子兰闷不做声跪下,静静候着她发怒。
她如此自觉,女帝却还不畅快,她心里憋着一股气,那气只有折辱地上的人才能顺,“爬过来。”
殿中还有宫女太监,皆低着头静谧不动,仿似雕像,宫中多秘辛,他们见得多了,只做了哑巴。
贾子兰一点一点爬到她脚下,眉眼不现一丝活气,那唇上点了嫣红口脂,都遮不住她透进骨子里的厌世。
女帝伸手将她的脸托起,细指在上面缓缓摩挲着,肤如凝脂,眸似寒星,她若愿放下傲气,微微笑起,那必是京都名士心中最倾慕的娇女。
“笑,”女帝吐出一个字。
贾子兰就在她的手里绽开了笑容,女帝凝视着那笑,她想,这株昔日汴京名姝,如今终于在她手中开败了。
她突然掐住贾子兰凶狠道,“大魏第一美人又如何?朕打断了你的傲骨,还不是只能像条狗一样仰朕鼻息!”
贾子兰任她掐着自己,仰视着这个折辱她十几年的女人,笑着却又哭了,泪珠一滴一滴砸在颊边的手上,烫的那手不知所措的松开了。
她哭的实在太可怜,明明是笑的,可眼里落得泪却越来越多,女帝瞬时心揪在一起,脑中一怔,手便抱住了她。
时间似乎禁止住,抱在一起的两人都震惊了,连分开都不知。
童贤就是此时走进殿里,低眉顺眼道,“陛下,欧阳大人求见。”
女帝放开贾子兰,坐回到椅子上,让一旁的宫女端水来给贾子兰清洗后,方道,“让他进来吧。”
吏部尚书欧阳钊很快进来,随行着一人,粗布儒衫,是个书生。
“微臣欧阳钊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草民陈善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帝乍听这名字,愣道,“你是陈善皓?”
欧阳钊道,“陛下您没听错,此人是大理寺少卿聂珏聂大人的老师。”
女帝一挑眉,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碌碌庸庸的中年男人,外貌不出彩,观他眼睛也是浑浊的很,不知是怎么教出聂珏那样聪慧过人的学生的,“陈先生替朕教出聂爱卿那样的栋梁,朕得同你道一声谢。”
陈善皓惶恐的五体伏地,“陛下,草民当不得那聂大人的老师……”
女帝半眯起凤眸,心里突觉一阵慌。
“陛下,这位聂少卿可瞒了不少事啊,”欧阳钊稳声道。
殿内宫侍俱都退走,唯留了贾子兰一人照料,女帝看着她缓慢的布菜,道,“往明了说。”
“微臣在甲库中查看过这位聂少卿的生平履历,十岁以前查无踪迹,十岁之后出现在方家村,其老师在甲库中收录的就是这位陈先生,不过,微臣和陈先生相熟之后,听他回忆,这位聂少卿并不能算是他的学生,”欧阳钊慢慢道。
陈善皓接道,“草民是方家村里的教书先生,聂大人跟着一个老乞儿流浪到村里,那老乞儿求着草民教她识字,草民本不愿意。”
他羞愧的望了望女帝,继续说,“然而他给了草民不少银钱,草民一时财迷心窍,就答应了下来,草民一起带了有十二个学生,当时无暇顾及她,便是认字学理都不曾亲授过她,所以草民实在当不得她的老师。”
女帝嗤笑,“聂爱卿心智过人,便是你不教她,她旁观别人亦能自学。”
陈善皓立时缩回眼神,老实跪在地上,“陛下圣断,她确实比一般的孩子聪明,但您有所不知,在草民授课的时候,她多是睡觉,这样若还能学成一身本事,那她除非文曲星转世。”
“白天困觉,就不准她夜间发奋吗?你作为她的老师没教到她半分,现在跟朕说这些,莫非想告诉朕,她确实是文曲星转世?”女帝夹着菜边吃边说,她不在意聂珏本人如何如何,只要她是自己手里最锋利的刀即可。
“陛下,此处正是草民想要向您禀报的,这位聂大人虽在明里奉草民为先生,可她私下里却是认那老乞儿为师,草民曾偶然间听到她叫那老乞儿老师,您想想,这老乞儿都是她的老师了,为何还要拜草民为师?”陈善皓将身子伏的更低,他在气势凌厉的女帝跟前宛若蝼蚁。
女帝的好胃口至此彻底偃旗息鼓,她让贾子兰撤了饭菜,漱着清茶道,“那老乞丐现在何处?”
“已故去多年了,”陈善皓回说。
欧阳钊微仰起首看了一眼半在女帝身侧的贾子兰,状似犹疑未定道,“陛下,方家村毗邻岩虎山,岩虎山您还记得是什么地方吗?”
女帝瞬间大张眼睛,岩虎山,岩虎山,谢中亓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岩虎山,她怎么会忘,谢中亓不死,她岂能安坐龙椅?
她本来就是多疑之人,欧阳钊这一提醒,她立刻在脑海里将关于聂珏的一切回忆过了一遍,越想越心惊,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之前梦中的情形,杀齐复魏,好一个杀齐复魏!
她猛地回头瞪住了贾子兰,瞧着她从愣然到惊惧,呵出一口气道,“欧阳爱卿你们先出去。”
欧阳钊微勾住嘴角,行了告退礼就带着陈善皓走了。
“十一,”女帝喃声道。
有一人现身在殿中,双膝跪地道,“陛下。”
“去把十二叫来,朕有话要问他,”女帝说。
十一应下话便也消失在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