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心当时走在陆静文前面,二话不说跳下去救人的,是她。等傅云天赶到时,不光杨训面如菜色,她也仿佛丢了半条命,正用仅存的力气给杨训做人工呼吸。两人伏在池塘台阶上,半拉身子还泡在水里。
傅云天把二人打捞上来,将杨训背在身后,又同何之心说道:“何同学,我先送杨训回去休息,劳烦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陆静文见到好友湿淋淋如同一只落汤鸡,早已十分心疼,忙不迭说道:“等你做什么?人都救完了,还不放人去换衣......”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何之心穿的单薄,白色淋湿后实在无从遮挡,而女子公寓离这里少说也有十分钟路程,一路上被人看到,实在是件尴尬事。
傅云天回到公寓把杨训安置好了,从衣柜里取出大衣,一瞬也没有耽误,一路跑回了莲池边,远远看到何之心坐在树下。平日里她娉婷玉立,这时候衣服都粘在身上,看起来愈发消瘦。
陆静文接过大衣帮何之心披上,又一粒一粒扣起扣子。她将何之心扶起来,一扭头,送衣服的人居然还在,这下她有些不耐烦了:“傅同学是吧?谢谢你借衣服给我家之心,她受了累,也需要休息,我们就先告辞了。”
“等下。”说完这句,傅云天蹲了下来,取出口袋中的酒精棉球等物,又指指何之心脚踝:“这里擦破了,池里的水脏得很,不消毒的话,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何之心在池水里泡了太久,此时尚未恢复知觉,也不觉得疼,听他这样讲,点头说道:“有劳了。”
傅云天动作干净利落,但酒精敷在伤口处,实在有些刺痛。何之心忍耐着,又听他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天若不是何同学,恐怕此时杨训已在鬼门关徘徊了。等他好些了,我一定同他一道来拜谢。”
何之心慢慢站起,言语中仍是不带多少情绪:“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这么客气。只是有一样,烦请你同他提起时,只说是静文救了他,不用提起我。”
这话说得傅云天一愣,看看何之心又看看陆静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对方毕竟于杨训有大恩,此时穿着湿冷的衣服静静等他回复,他也只好应下来。
☆、第二章
4.
入秋之后,对昆明的轰炸愈发频繁,一周之内倒能有上两三回。全校师生起初还有些逃命的急迫,过了两天,很快习惯下来,有警报便自然而然往山上跑,居然渐渐有了郊游的味道。
这一日,山头早早挂上了红球,傅云天拿了书,提了杯水往山上走。他是学医出身,将来笔底刀下皆是人命,稍稍学艺不精都可能酿成大错,自然不能吊儿郎当。又因为他家里放出话来,如若不能每次考试都名列首位,便要回去继承家业,所以傅云天下了十八倍的功夫苦读,除了做实验时,手里片刻不离书。
班里同学见傅云天开学晚到,又昼夜勤学,悟以为他是家中贫寒,需要日后行医来补贴家用,于是时常拿东西接济他。他不好驳别人面子,道声谢收下来,回头买了其他受欢迎的吃食或用具,找个恰当时机不动声色地送回去。
又因为他起初与杨训走得近,后来渐渐有些疏远,便有些好事之徒在背地里议论,说他贪杨训家底丰厚,舔着脸往前凑,被人厌烦而不自知。这话不知怎的被杨训知道了,要去和那些人理论,却不料走到半路上,被傅云天拉住不准他生事。
杨训气得一张脸铁青,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我去和人讲话,要你管?”
傅云天拎着人,自觉没什么理亏:“我可以不管,但你倒是先挣开我的手啊。”
没错,他自幼习武,擒拿杨训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费吹灰之力。
杨训自知打不过他,自动放弃反抗,郁卒地说:“那些人说我怕你整日蹭吃蹭喝,又抹不开面子,只能小心避着你。”
傅云天把他放开,叹了口气:与其说杨训避着他,倒不如说是他最近日日躲着杨训。还没来得及解释,只听得杨训整个声音都变了,喜孜孜说道:“等一下,陆姑娘在后面,我们等等她。”
傅云天听得头都大了,这几个月来,就没有哪天能避开“陆姑娘”这三个字。
杨训自从莲池里捡了条命,整个人的魂儿算是交代给了他的“救命恩人”。原本肉麻的诗人变成了情诗本子,肉酸程度令人发指。
谈情说爱固然有趣,可做旁观者可就不是什么好差事了。但傅云天找尽了借口避免见到他这位好友,却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被杨训拉着不让走,他只得停下脚步,一回头,何之心正抬头看过来。她一双明眸如含秋水,即使知道这人是个冷清的性子,也不由得被那眼中的情意所动摇。傅云天不敢再看,低了头,眼光落到她手中的书上:《漱玉词》。
那一天,直到伴着夜色回到学校,课本上的一个字他也没有看进去,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傅云天长啸一声,内心无奈至极:这么久以来,他哪里是不愿意做电灯泡,分明是怕见到总和陆静文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他一早知道这人性情冷淡,绝非良配,但瞒不了自己的一颗心时刻想着,挡不住一双眼睛时刻瞧着。
怕见到,又想见到。
他避之不及,又避无可避。
5.
警报长鸣的早上,傅云天在寝室为情所困,看杨训春风得意地拎着点心进来,伸手就要夺。杨训老母鸡一样护住东西,急忙忙说道:“这是给何之心买的,你要吃的话明天我再买了给你。”
听了这话,傅云天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的,恋爱之后不只女朋友天下最重要,女朋友的朋友也排在我前头了?”
杨训摇头:“说哪里的话。静文早先说过我与她能在一起,多亏了何同学,要我好好谢谢她。今日何同学看了报纸,脸色突然煞白,我才赶快买了些补品打算给她。”
傅云天接过杨训放在桌上的报纸,硕大的黑字写着江北沦陷,将领何至忠殉国的消息。他如遭雷击,揣了报纸向外跑去。杨训国将不国的慨叹,跑警报的提醒,他全然没有听见。
同学们都去跑警报了,校园里空荡荡,让傅云天有了乱世寻亲的茫然。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总不能跑到女生住的公寓里去叫人。他累得蹲在地上,突然想到一个的地方。
怀着些许希望绕过莲塘,他在熟悉的树下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何之心双手环膝坐着,头埋在腿上,看不出有没有在哭。傅云天远远站着,叫了她的名字。
何之心缓缓抬起头,很疲惫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傅云天好似上唇挂了千斤坠,开口艰难:“我来看看你。”
她惨然一笑:“我好的很,多谢关心。”与这句话一同落地的,还有飞机投下的炮弹。四周顿时尘土纷飞,傅云天顾不上其他,拉起何之心往远处跑去。
校园内萧索寂寥,跑到礼堂门前,两人再也不剩多一份的气力。何之心扶着台阶坐下,大笑起来:“他在的时候我恨极了他,现下他去了,为国而死,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这满心的恨都失了指向,整个人也好像没什么可活了。”
她的话说的大有泣血的意味,傅云天一时慌了神:“这么说......殉国的果然是你父亲?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何之心冷笑了一声:“与你有什么相干,当初要纳妾的是你父亲,又不是你。况且我也逃出来了,哪用得着父债子偿?”
傅云天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你我既是同乡,你知道我身世,我就不清楚江北有几户姓傅的人家?”
说话之间,又有两枚炮弹先后落在附近。何之心推开大门,同傅云天先后进了礼堂。两人心知若是日军要炸这里,绝没有几片细砖薄瓦可以抵挡的道理,然而明知命悬一线,却也并没有谁显示出惊慌的神色。
何之心穿着高跟鞋,在大厅踢踢踏踏走了几步,开了唱片机,秀媚婉转的声音婉转流出,是《天涯歌女》。
她轻轻将手垂到傅云天的面前:“赏光,跳个舞。”
傅云天拢住她腰,想到了魏晋时候的文人,临刑前还要弹一曲高山流水。他们两个自然比不了古人的风流雅度,但无论天涯海角还是菜市刑场,何时何地遇到知音都是要歌之咏之,舞之蹈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