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下压的眉峰淡去几分他容颜的艳丽,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更是中和了他俊美无俦,他气质里的厌世气息太明显,倒让他多了几□□为男子应有的冷硬之感。
萧伯信眉头微动。
这张脸,倒是比他那个挨千刀的父亲瞧着顺眼些。
萧伯信俯身,将何晏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背着何晏便要往院子里走。
杨勇见了,连忙道:“姜先生,这可使不得,还是让我来罢。”
萧伯信摇头,声若洪钟,道:“不用。”
“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
杨勇只得收回手,小声与未央说道:“姑娘,你可真有办法,竟能说服姜先生。”
未央道:“是老先生宅心仁厚。”
杨勇撇了撇嘴,对未央所说的“宅心仁厚”四字身为不认同。
这岛上谁人不知,姜老先生脾气最是怪异,是出了名的见死不救。
人已送到,且姜先生愿意救人,杨勇便不再多留,与未央略说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未央谢了又谢,杨勇笑着离开。
送走杨勇后,未央进入小院。
茅草屋里,萧伯信刚给何晏用过针,写了一个方子,让萧衡按照方子去熬药。
萧衡接过方子,扫了一眼昏迷中何晏,轻叹出声:“呀,这人生得可真俊。”
——刚才因何晏是萧飞白表弟而大发脾气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
萧伯信笑了笑,道:“自是好看的。”
“日后为父也给你寻一个俊俏郎君。”
萧衡面上一红,拿着方子连忙走了,七月微风送来她娇俏的声音:“父亲可要说话算话,我以后的郎君,不仅要生得好看,更要有才学,对我好。”
“这三样,无论缺了哪一样,我都是不会嫁的。”
仿佛她还是十五六岁待嫁闺中的少女一般,而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的母亲。
萧伯信一口应下。
听着母亲的话,未央忍不住想起严睿来。
生得好看,有才学,初时的严睿,待母亲也是极好的。
母亲对于自己要嫁的人,标准一直不曾改过。
可严睿虽然满足母亲的三个条件,却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想起严睿,未央眸光微暗。
萧伯信看了一眼未央,道:“你母亲受不得刺激,关于你的事情,待她的病情好一些,我再慢慢告诉她。”
未央点头,疑惑问道:“当年我亲眼看着母亲下葬,母亲是怎么死而复生,又怎么来到这里与外祖父在一起的?”
“还有外祖父,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她心中有无数个疑团等着外祖父去解开。
施针之后,何晏的气息慢慢归于平缓,萧伯信便不再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何晏身上。
萧伯信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未央面前,轻啜一口茶,慢慢说道:“纸包不住火。”
“自我救下白家的那个孩子之后,便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代价,竟然这般重。”
重到让他的子女与他决裂,甚至为此送了性命。
萧伯信道:“十六年前,天子查明出兵蛮夷大败而归乃是白家所致,天子龙颜大怒,欲将白家满门抄斩祭奠枉死的英魂。但白家在雍州城经营数百年,威望极高,非一般世家,为提防白家抗命,私通蛮夷,天子命我带兵前去雍城,务必将白家人全部拿下。”
“我虽为四镇之首,列侯之最,但固守南方,与海贼作战,对于北方战事知者不多,只以为事情如天子所言那般,便全副武装,督军开赴雍州城。”
“我想着白家多半不甘束手就擒,此去雍州,必有一场大战,然而让我意外的是,白家竟丝毫没有反抗,解甲弃剑,迎我入雍州城,并将事情原委对我道出,求我向天子觐言,此败并非白家之过,白家是受了旁人的算计。”
说到这,萧伯信声音微顿,闭了闭眼,手指微微揉着眉心。
萧伯信道:“我虽与白家一南一北,素无往来,但也知白家百年为大夏卖命,最是忠君爱国,更何况,白家女郎乃是当朝太子妃,白家断无私通外敌谋害大夏的道理,便写了一封急报,派人送至华京城。”
然而华京城传来的消息,却如一盆冷水般泼在他身上,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太子见白家事发,竟兵指华京城,公然逼天子退位让贤。
万幸他出发之前,曾担心他若对雍州城用兵,会有图谋不轨的藩王对天子不利,便留下一部分军队镇守钧山,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并不知道这些兵马的存在,兵变逼宫没多久,便被赶来的将士们拿下,被天子亲手斩杀。
经历此事后,天子再听不得任何人为白家说情,一日连下数道敕命,让他提白家头颅来见。
往事涌上心头,萧伯信眼底闪过一抹不忍,惆怅道:“白家亦知此事再无回转之地,又不愿与我为战,便写下血书一封,让我面呈天子。写完血书后,白家满门慷慨领死。”
那年大雪纷飞,雍州城满是白色,唯有白家人的血触目惊心,像是无声在质问苍天一般。
“白家满门忠烈,同为沙场宿将,我终归不忍见白家落得如此下场,便留下了白家最小的儿郎,对外只说是自己的外室子。”
萧伯信说道:“我为他取名飞白,是告诉他,大雪纷飞,白家飞来横祸,要他长大之后,为白家查明真相,还白家一个清白。”
“我将飞白带到家中,阿衡与我大闹一场,便搬出府去,我心中难过,但仍不敢将飞白的身份告诉她。”
——私藏罪人之后,是夷三族的大罪。
“后来北海战事又起,我即将带兵出征,更是不敢将飞白的事情告知阿衡,只想着阿衡乃天子亲封的乡君,又有着我这样的父亲,纵然搬离萧家,也不至于被旁人欺负了去,可哪曾想,我这一去,便再也回不去了。”
萧伯信声音低沉:“是我害了阿衡。”
“我查到有人要我战死北海,便知我收养飞白的事情被他人得知,而那个人,便是陷害白家的幕后主使者。为了引那人现身,我将计就计,设计让自己死在海上。但那人实在狡猾,竟将你舅舅的性命谋了去。”
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萧伯信虎目微红,低声说道:“你舅舅死后,我越发谨慎,不敢与你母亲联系,唯恐你母亲得知真相后,亦被藏于暗中的他所加害。”
“我心中怀疑此事乃新任太子所为,奈何没有证据,便偷偷传信飞白,要他留意太子的动作,并让他看好阿衡,莫让阿衡遭了太子的毒手。”
“哪曾想,我的这封信,竟成了阿衡的催命符。”
萧伯信长叹一声,说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的目光落到垂眸不语的未央身上,又补了一句,道:“更不是一个好外祖父。”
未央道:“外祖父亦有身不由己之处。”
同为沙场宿将,白家人的遭遇,怎会不让外祖父生出兔死狐悲之心?留下萧飞白,实在再正常不过,可后来因萧飞白而牵扯出的许多事情,便不是外祖父所能控制的。
未央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甚么?”
萧伯信答道:“那封信引起了太子的怀疑,尽管那封信是我以托孤口吻写给飞白的。”
“太子怀疑阿衡亦得知当年之事,便对阿衡下了手,飞白那时仍在雍城边关查探当年真相,返回华京城时,阿衡已经遭了太子的毒手。”
讲到这,萧伯信声音顿了顿,又饮了一口茶,方道:“幸而我一心腹之人的母亲是南疆人,他幼年之时也曾修过蛊术,解了阿衡所中的蛊毒,将入土为安的阿衡偷偷带出,漂洋过海来这个地方找我。”
“只可惜,阿衡所中的蛊毒实在霸道,他只能解去一部分,故而阿衡直至今日,思维都不大清醒,只记得我刚将飞白带回来的事情,至于后来的事情,她全然想不起来了,只以为自己仍是十五六岁。”
未央双手捧着粗制的茶杯,接道:“或许并不是蛊毒的原因,而是母亲后来的日子过得太苦,所以她才不愿意想起,只当自己永远十五六,是外祖父最为宠爱的女儿,无忧无虑的兰陵乡君。”
萧伯信眸光微沉,缓缓合上双目,道:“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