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陈措看着此时眼前的卞婃,眼前就总会晃过那个穿着布裙子的欢乐的小身影,再看看现在的卞婃,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影子。
颓唐,慵懒。
半挽着及腰长的头发,乌黑的发丝糟糟乱的在眼前随意飘拂着,底下是一双透亮的眼睛和一张血红的唇,脸庞轮廓上的那些青紫伤痕就好似上好瓷器表面平添的青釉花色。
本该是楚楚可怜般的好看的。
但陈措就是看得难受。
他停好摩托,走到卞婃面前,问她。
“你来做什么。”
卞婃不是傻子,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不善。
“来找你啊,我没地方可去了。”
卞婃只对着他能扮出可怜模样。
陈措果是不忍,但还是硬撑出不在意的模样,努努嘴,示意了她脸上的伤。
“怎么搞的。”
卞婃不经意的拂过嘴角的伤口,轻轻耸了耸肩膀。
“被疯狗咬的。”
她笑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陈措看得清楚。
卞婃这双笼在路灯光亮里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要亮,是那种水光的透亮。
还没等陈措再开口找话题,卞婃先说了话,
“要陪我去酒吧喝酒吗?故事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她将颧骨压在交叠于膝头的手臂上,侧着脸,抬着一双眼睛笑吟吟的望着他。
叫人根本无法拒绝。
陈措停在红绿灯路口,看了一眼扣紧在自己腰间的属于卞婃的双手,无声的在心底里哀叹了一句。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鬼使神差的答应她了。
本来是想好的,就是气她的故意隐瞒,绝不再理她。
可这一转脸,就又应了她的要求。
陈措一边这么感慨着,一边亲自将卞婃的手又交握得紧了些。
生怕她中途丢了手,再出什么意外来。
说到底,他没法撇着她的安危不顾。
陈措还是将卞婃带去了宝利酒吧。
卞婃倒是没任何意见,进了酒吧大门,比陈措还要轻车熟路些,径直到了吧台边上,冲酒保一勾手指,低语几句之后便坐在了高脚旋转椅上。
陈措揣着口袋站在穿梭的人群中,就看到卞婃昂着脸,风情万种的对着他抬起手腕,似若无骨般的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当他坐到卞婃身边的时候,她要的酒已经上来了。
淡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流转着,随着她晃动杯子的动作折射出纷繁斑斓的色彩和光亮。
小半杯威士忌。
第二十九章
陈措紧锁着眉头看她面不改色的吞咽了一大口。
在他开口之前,卞婃先发现了陈措沉默不语下的欲言又止。
她借着酒劲,大着胆子挑出一根手指头,在他眉间若有似无的拂过,末了还调皮般的轻戳了一下。
“老是皱着眉头,会长皱纹的。”
卞婃暂且将玻璃杯放回台面上,努力睁了睁有些打架的眼皮。
她总是见盛航和秦原他们喝威士忌,自己倒是从未尝过。
盛航那会儿尚有小玩物逮着灌酒寻乐,卞婃猜他是嫌自己喝醉了给他找麻烦,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塞一杯橙汁,就被赶到了角落里自己待着去了。
今天才是她第一次喝这么高度数的烈酒。
短短几分钟时间,卞婃就发现眼跟前的陈措模糊了五官,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她颓然的想要再睁大些眼睛,想要再靠近些,看得清楚些,好证明自己还没这么快的喝醉。
陈措无奈的接过她侃侃伸过来的手臂,任她半个身子瘫在自己怀里。
他还抽出空子问了卞婃一句,“你知道这是多少度的酒嘛,就敢这么喝。”
卞婃闻言抬起头来,艰难的撑起身子,愣是让自己的脸凑到了陈措的鼻尖前,她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晃了晃手指头,“这,这是生命之水。才,才不是,不是酒呢。”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一脸痴笑着再度一头栽进了陈措的怀里。
这时候酒保转到了陈措跟前,一边擦拭着酒瓶一边调侃似的开了口,“措哥,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啊?”
陈措没先回答他的问题,“你给她的酒?”
轻轻的一个问句,就让酒保忽然觉得后脖子一凉,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年轻的酒保一脸疑惑的点了点头,爽快的承认了。
陈措忽而挑起一抹笑来。
“她要酒你就这么给她?”
酒保时常听别人讲起陈措是多么的铁面无私,杀伐决断,也远远的见过他几次冷冰冰的模样,却不知今个第一次近距离说上话,这副拒人千里的皮囊底下是这么护短的性子。
甚至说陈措有些不依不饶,无理取闹都不过分。
酒保一脸的哭笑不得,“措哥,你这就是错怪我了。来者是客,我哪里有拒绝上帝要求的资格呢,您说是不是?”
陈措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卞婃,没再接酒保的话。
“我送你回去。”陈措也不管卞婃有没有听到心里头去,就打算将她架起来带出这个极度喧闹疯狂的小屋子。
也不知卞婃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陈措的手。
她将滚烫的脸颊挨在冰冷的吧台桌面上,满眼的迷离,却还是固执的戳着手指头,试图一条一条将从自己口中说出去的话掰扯清楚。
“他们凭什么啊。”就是这么一句陈措听起来毫无头绪的话,彻底让卞婃打开了郁结许久的话匣子。
“我自认是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惹得他们,他们那么嫉恶如仇的模样,我,我难道是谁的仇家嘛。”卞婃委委屈屈地歪托着下颌,一脸的无奈表情,
“都那么对我,我越是事事不冒尖,越是躲闪,越是装傻,他们还就当我是个好欺负的傻的,什么腌臜都能踩上我一脚。”
卞婃推开陈措要来扶她的手,继续数落。
“都是生而为人,我怎地就要比他们低人一等。我还就不能有关系好的朋友了?我跟谁关系好干他们什么事儿?怎地,怎地就要人人都来说我一嘴了?”
“还有那个盛航,对,盛航。”卞婃睁大眼睛,往天花板上瞥着,好容易回想起来,“他也是个死的!成天纨绔子弟一般不务正业,到处找茬儿,该我倒霉的,遇上他,倒是同他疯咬了一顿,咬不过就是了。”
最后半句不如前边有气势,生生随着下降的尾调断了意气。
陈措听她说着,叨着,看着她散乱着头发,花糊着口红,像个被赶下台的落魄小丑,难看又让人心疼。
他听到后来,后槽牙是越咬越紧,却什么也发作不出来。
定是不能对着卞婃发作。
卞婃吸了吸鼻涕,指关节敲着台面,“现在连老师都不信我。我根本没有作弊,不是我做的。但他们不信我,说什么会查监控,还我一个公道。结果呢?”
她自嘲的一笑。
“你猜他们怎么跟我我说。在走廊上排放桌子的地方是监控死角,根本找不出是谁放的纸条,因为我没有检查抽屉,所以我也有责任。他们取消了我的期中考资格,还要我写检查,周一早上晨会当着全校人的面读。”
卞婃说得越发哽咽,她垂着头用手指去拭脸上的泪水,却像是决堤的口儿,怎么抹都止不住,反而糊了一整张脸。她不愿陈措看到她的窘迫样,微微侧了些身。
“那张,那张纸条,被塞在了抽屉内上壁和架子中间的。让我怎么检查。这怎么能检查到!”卞婃声嘶力竭的吼出来这一句,“我他妈就是为了全他们当老师的面子的,凭什么!”
“还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卞婃骂了一句脏话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台面上。
陈措看着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卞婃,只感觉心里难受。
几乎窒息的难受。
他明白,卞婃这借着酒意吐露的几段气话,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几处过往,那些如潮水般磅礴而发的恶意,从未远离过她,不将她吞没誓不罢休。
他也一瞬间明了,他不该在心里暗暗苛责卞婃长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他是怀念小时候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穿着好看显眼的裙子,眼睛里从不离笑意;但他也该爱现在的卞婃,即使她寡笑,淡漠,成天穿的不是黑就是白。
因为她难。
即便世事想要压断她,不让她开花,她也没放弃过,历着抽经断骨的痛,顶着风霜雨雪也要颤微微的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