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航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将肩上卞婃的背包往上掂了掂,挑着嘴角对陈措摊摊手,挑衅一笑,便跨开步子追上了先一步走掉的卞婃。
第十七章
他毫不顾忌周遭人的眼光,也不管卞婃愿不愿意,还是将他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完全压在卞婃的肩上。
走远的两个身影看起来亲昵无比。
但陈措注意到了,卞婃的肩膀抖得厉害。
盛航心情好,还难得给卞婃拉开了车门。这洞开的车门像是一张大口,等待着将卞婃整个吞没进去,她在抬脚的瞬间停滞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间,盛航就站在她旁边,挡住了她侧边的全部视线。
卞婃没再犹豫,顺从的坐进了副驾驶座内。
她捏得手指尖发白褪红,鼓起勇气透过挡风玻璃往方才走过来的那个方向看去,只有树影婆娑,早没了树底下的那个身影。
“看什么呢。”盛航的声音将卞婃的神思一下拉回了现实,就好似突然坠入了冰冷黏腻的水中,噎得她如同被堵住了喉管一样,根本喘不过来气。
卞婃僵直的摇了摇头,没说话。
盛航这会儿并不着急,他缓缓将两侧的车窗摇上去,左手腕搭在方向盘上,侧着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卞婃,那目光让她难耐且想要躲闪,却如巨大的白炽灯光,让她无处遁形。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撒谎。”盛航嗤之以鼻。
卞婃只听到外边最后一丝喧闹从自己的耳边溜开,随着完全关闭的车窗被阻在了外边,狭小的车内只听到她铿锵的心跳声。
盛航微微探身,伸手往卞婃的脸上抚去。
她下意识是想偏头躲开的,但理智让她停住了,就那么任盛航的手掌触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卞婃感受到他指尖的微凉和掌心的暖热,跟陈措的手一点儿也不一样,一个是和煦生机的春天,一个是吹着死亡号角的寒冬。
那么多的流血和眼泪让她仿佛有了应激的触发点,迫使着她不能躲避。
盛航很讨厌这样逆来顺受的卞婃,他想到了方才卞婃看向陈措的眼神,更觉得心里头不痛快,他手一扬,就打开了卞婃的脸,她因毫无防备,额角重重的磕在了车窗框上。
发出的闷响吓了盛航一跳。
卞婃却什么都没说,连闷哼都没发出来一声,她只将脸侧近车窗边的阴影里,半个后背朝向盛航,纤细的手指捏着安全带,摸索着想将插销扣进去,动作里带着她的倔强。
垂落大半的头发挡住了盛航的视线,他看不清卞婃脸上的表情。
是盛航从她手里接过了安全带的插口,替她将安全带系好的。
“以后不要对我说谎。”
盛航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尖,故意提高嗓音掩饰了他的无措。
他总要将自己的骄傲和威严抬高到卞婃面前,凌驾她之上。
换来卞婃一声闷闷的应答。
当超跑平稳行驶的时候,盛航才问了卞婃一句。
“疼吗?”
他不会关心人,问得也生硬。
良久,卞婃答道:“不疼。”
疏离且客套。
宝利酒吧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烦恼忘却地。
卞婃看着那些在舞池里尽情晃动摇摆的男男女女,流转的彩色灯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将一张素净漂亮的脸衬得透亮显眼,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鼓点震得裤管都在颤动,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如止水。
盛航将她换到里边走,替她隔开了那些来来往往穿梭着的人。
时不时的,还要戾气颇重的用眼神警告那些眼神迷离的半醉酒鬼们。
他讨厌旁人黏在他的所有物上的那种恶心眼神。
包厢里还是那么些熟悉面孔,只是今天秦原不在。
这倒让卞婃松了一口气。
她独自一个人窝在沙发边角里,盘着腿对着一杯果汁发呆,好半天了才抿下去几口,玻璃杯里的橙色液体随着屋内人的欢声笑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随后逐渐趋于平静,就像卞婃一直以来的表情。
盛航自把卞婃带进来就没再管过她,该喝酒就喝酒,该摇骰盅就去摇,该同其他人勾肩搭背的去外边的舞池里蹦跶也去。其他人知道卞婃是盛航带来的,也没有敢上前搭话的,落得卞婃一个人清闲。
靠近舞池的卡座里突然闹起一阵骚动。
盛航等人随着围过去的人群往那边走了几步,待看清楚情况之后,盛航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快速折返回包厢,一把拉起还坐在那里发愣的卞婃,不由分说的就将她往外推着走。
“有热闹可以看一看了。你会喜欢的。”这是盛航的说辞。
卞婃听在耳里,就如指甲刮蹭金属般刺耳,带着些戏谑和得意。
盛航急不可待的将卞婃推过了聚集围观的人群,帮她挤出了层层的包围,卞婃好容易站稳脚跟,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瞬时凝固了。
现在她明白了盛航为何笑得那么意味深长了。
卞婃没有见过这么狠戾乖张的陈措。
他同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揪住那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对他的连声讨饶充耳不闻,陈措拽着男人的领子直接到了台球桌边,发狠的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在了桌面上,顺手拿起横在边上的球杆抵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看着他因呼吸不畅而涨红的脸,陈措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一记重拳砸在了男人本就高高肿起的脸颊上。
“九爷让我来问问你,钱什么时候能还上。”陈措的声线冰冷。
男人已经被极度恐惧支配了思维,只会不顾形象的嚎叫哭泣,咧着沾满血液的嘴巴一遍一遍的求饶,“再,再给我一些时间!三天!不!一天!就缓一天!我肯定能把钱还上的!”
他伸手想去拽陈措的衣袖,却被陈措躲了过去。
陈措招招手,那几个跟着的人便走了过来,陈措将球杆一收,直接把这个腿已经软了的男人扔到了那几人的手里,看着男人还在极力的挣扎,陈措本就一肚子火,一脚踹得那男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有钱来酒吧逍遥没钱还账?你胆子倒也是大,也不避着就往宝利钻。你要是还不上,让家里人给你筹钱吧。”陈措歪着头叼上一根烟,靠在台球桌边慢悠悠的吐着烟圈。
男人一听到“家里人”三个字,立刻就跟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怎么都不愿意,但自己也确实身无分文,急得跳脚却也毫无办法。
一根烟很快抽掉了一半,陈措来来回回就听着那男人在说那些毫无用处的口头保证,也失了耐心,挥挥手示意那几个打手将男人带走。
陈措一向秉持着合法催债的原则,但若是遇到这样的老赖,他只负责把人给带回去,剩下怎么个做法,就不干他的事儿了。
这一行当呆久了,心肠想不硬都不行。
那些粗暴的拳脚,飞溅的鲜血,就如家常面条里的未成熟的番茄似的。
偶尝到就是透心的酸,尝久了,就没感觉了。
陈措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叼着烟头往围观人群这边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这边几桌的单我买了,大家玩得开心。”陈措一边说着一边站直身子,临走前往人群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就与杵在那里的卞婃对视上了。
陈措心下一紧,但在看到卞婃脸上复杂的神情之后,他反而没了刚刚瞬时迸出的慌乱,相比她是目睹了全过程,所有的不堪,所有的黑暗,自己的所有劣根性,她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样也好,她就可以毫不留恋的走了个干净了。
陈措一边觉得释然一边心抽得疼痛。
人群作鸟兽群散。
只余下了还没回过神的卞婃,以及看着这一出好戏的盛航。
“看清楚了吗,这才是真实的陈措。”盛航走到卞婃身边,唇齿压在她的耳廓上,一只手捂着她的左耳,将这句残忍的话语硬生生灌进她的心里。
卞婃的目光依旧没从陈措身上离开过,她下意识张了张口。
“陈,措。”她的牙关抖得厉害,两个字都颤出了绵长的尾音。
她下意识就想叫住他,不想他就这么离开。
卞婃觉得此刻自己的内心所想是为人不齿的。
面对这样的陈措,她起初是惊诧的,但而后就开始庆幸,愈来愈没有心里负罪感:原来在这样丑恶泥泞的世界里,是有人陪自己一同沉沦的,她无需再为把陈措无端卷进来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