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把黎砚交到那个男人手上,黎砚终于看到了他的模样。
二十多岁的样子,几缕碎发落在额前、鬓角,容貌、轮廓和明烛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更显阳刚。这个男人双眼低垂,黎砚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低落情绪。
“明烛,朕会护他平安长大,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那个男人抱着黎砚离开了房间,外面火焰连天,灼热的空气似乎能够然后一切置身于其中的物体。
“你叫黎砚,记住了?”抱着他的男人低头对他说,“你得跟你母亲姓,跟我姓。”
黎砚挥舞着手臂,男人也不知道他听懂没听懂,笑了笑,又道:“你以后就是朕的小皇子,懂吗?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你的母亲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你肯定也跟她一样。她是个疯丫头,你以后恐怕是个疯小子。”
“当年储君立的也是她,可惜她看上了你父亲,说什么都不当这个储君了,丢给我,让我提她操劳,她倒好。”这个男人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马儿踏着霜色悠悠朝天边走着。
*
“小砚!”
黎砚回头,某位皇帝手上抓着一条毛毛虫飞奔过来,兴奋地说:“刚掉我脚底下的。”
幼稚。
皇帝蹲下与他视线平齐,提着毛毛虫在他眼前晃荡,试图引起他的反应。黎砚看了他一眼,艰难地抡起小铲子砸碎地上的土石。
“好了不逗你了,给你。”
一条毛毛虫塞到他手上,黎砚虚握了握。毛毛虫在他手上爬动,痒痒的,令人汗毛乍起,想丢出去。于是他把毛毛虫搁到土块下面,两手一拢,埋了。
皇帝转头就向小林子抱怨:“你看看他,他不跟朕说话也就算了,朕给他逮的虫子他也不要。”
小林子憨憨一笑,给皇帝递上一碗冰镇酸梅汤,说:“许是玩累了。您给他喂点。”
黎砚手里又被塞了一碗酸梅汤,他挨了挨碗沿儿就放下了,里面的水儿是一点没沾。
皇帝头一扭,又跟小林子杠上了:“是不是你做的不好喝,他怎么都不碰一下?”
小林子搜肠刮肚为黎砚找理由,黎砚本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生气。不过,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才准备启蒙,能指望他回应什么?再说他又不会说话。
黎砚用小铲子拍着土块,听小林子和皇帝絮叨自己的事,毫无反应。
077把他带到这里,给他留了四个字“坚守自我”就不知所踪了。事前他是知道的,这是最后一个关卡,过了这个关卡,他就能死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关卡这么简单平静。
他以为会像这之前的世界,每天疲于奔命,计算要怎么才能活到系统规定的时间。
说真的,很累。因为活着,很累。在他最初出生的那个世界,他的生命本该终结,终结于一场预谋已久的爆炸,和他的家人一起。他只剩下一个人了,越在生死边缘徘徊就越坚定他要死的想法。
还没死,只是因为系统077不让他死。
不管它有什么目的,总之它不强求自己了,只要过了这个世界,就让他死,那就认认真真完成它的交代吧。
坚守自我……
是不要被人影响的意思吗,保持自己的想法不被改变的意思吗?
系统没回应,他无从得知。
*
“小砚!”
窗框上趴着个人,这个人是皇帝。
黎砚搁下毛笔,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表情微动。
皇帝穿着一身布衣,头发用同色的布带系着,原本白白净净的脸上煞有其事的画了两撇胡子,他蹦着喊:“小砚,今晚别睡了,我带你去等早集。京城的早集可热闹了!”
重新拿起毛笔,黎砚写着未完成的作业,留他一个人闹腾。
八年了!他就不能消停点!
手下一用力,一笔写毁了。黎砚面无表情地把写毁的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到皇帝小腿上。
皇帝先是一愣,接着笑开了,得意地对小林子说:“朕就说他会理朕的吧!朕忙了几个月就为了这天呢!”
小林子笑着附和道:“诶,是是是。”
黎砚就见皇帝郑重其事地把那个废纸团捡了起来揣进怀里,跟揣宝贝似的,左右不放心还回了趟寝殿。
换了张纸,黎砚边思考边落笔,专心致志,把皇帝忘得一干二净。有人靠近时,他警惕地望向来人,是皇帝。
皇帝把他抱起来驾到肩上,没有要过问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的意思。
黎砚暗自松了一口气,下次一定要小心,这里不需要凶狠外露,不需要外表的血性。
“小砚,我给你准备了一件同样的衣服,一会儿让小林子给你换上。这会儿天黑了,你在马车上先睡会,我带你去个地方,去完那里,我们再去逛集,嗯?”
马车上,黎砚翻来覆去睡不着,皇帝轻缓地拍着他的背,给他唱童谣,他越发睡不着。他索性坐起来掀开帘子,外面只有鳞次栉比的房屋,街上静悄悄的,马蹄声竟成了唯一的声音。
马车进了一间大宅的偏门,皇帝拍拍他的肩说:“到了,我们下去吧。”
黎砚站在马车上,一脚放下,皇帝揽住他的膝窝把他扛到肩上说:“我带你进去,你这小胳膊腿儿的,得走多久,回头再给你走坏了。”
他哪有那么娇贵!
“小林子,你在这儿等着。”皇帝回头对交代,“看好马车,别让人放跑了。”
“诶!”
皇帝带着他走进一座院子。黎砚记得这座院子,当时皇帝抱着才出生的他出来,对着这座院子,里面围满了兵将,而今那些兵将们一个都没活着,都死在那天晚上了。
皇帝下令时,脸上的表情沉痛,眼神却异常锐利。他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刀锋所向不留活口,一个“杀”字,决定了院子里兵将们的生死。这才是皇帝。
院子里隆着一座坟茔,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石头。
皇帝放下他,说:“跪下。”
黎砚听话地跪到坟前。
“这是你娘的坟。今天是她的忌日,你有什么话想跟她说都可以说,我在外面等你。”
黎砚点了点头。
皇帝走后,黎砚站起来拍掉膝上的土,几步走到坟边。坟上长着几根野草,指头高低,许是前几天刚长出来的。那时下的一场小雨给了草籽萌生的机会,真是坚韧顽强。
黎砚捏住草茎,转瞬又放开,摸着坟上的泥土,神色不明。
这下面埋的是他的母亲……对,是他的母亲,是将他生下来的人。
母亲……
077让他在母亲肚子里待了三个月。那段时间,他对外界的所有感知都是模糊的、迟钝的。他的母亲小心呵护着他,会对他说话,他听不清却能感受到那声音里的期盼和爱。
在黑暗中,惊喜的安抚和温柔的声音陪伴着他,每次接触都能引起他本能的回应。微微舒张的五指,缓慢眨动的眼睛,无意识吞咽羊水的动作,都因为忽如其来的声音停顿,接着努力接近声音的来源。
两颗心脏不断接近,碰到障碍他不得不停下来,听着回响的心脏跳动声沉入睡梦。
梦中是什么呢。
黑暗中,他终于抓到了声音,那个声音陪他在水中嬉戏,不会消失不会离开。
是一个简单美好的梦。
他是胎儿,不是任何谁。那个黑暗的场所带来的安全感足以让他忘记一切,重新在胎盘中生长伸展。
母亲的每一道声音都鼓舞着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接近她的,让他足够应对外界的环境。
那颗心脏的跳动频率他一直记得,因为是……母亲的。
黎砚跪着用双手在坟边刨了个小坑,取出一个几寸的小盒子放进去,再揽着土埋起来。
盒子里装的是他从皇帝那里偷来的脐带,他随身带着。如今就交给母亲保管了。
他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拍干净手,咧嘴一笑。
任务,一开始就不可能完成。
那四个字哪有那么简单。
黎砚走出院子,皇帝仰头望着西垂的月亮,说:“出来了?现在才带你来,是不是有点晚了。你娘应该很想见你。”
黎砚走过去,对他做手语:“不晚,谢谢你。”
皇帝笑了笑,弯腰把他扛起来,向外摇着说:“你又不是你娘,怎么知道她不嫌晚。走,等咱到集上了,那些小摊子肯定也摆出来了。我给你买好吃的,还有宫里没有的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