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伊咬着嘴唇已游离与清醒的边缘,湿漉漉的头发胡乱粘在她的额前,眉头蹙成一团,剧烈地喘息着,嗓子早已哑透,青筋暴起的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握着另一只手,那是她所被给予的最后的一点力量,是生死交界处的光与信仰。
而那只手就这样如同铁杵一般紧紧焊住辛伊掌心,不知过了多久,斗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大臂淌下,只见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时已近苍白,于不知觉中将那被褥的一角打了个透湿,可即便是如此,他都未曾松动过半分。
危急之下,幸而赵冉独当一面,施法斡旋于辛伊床前。使得赵彧能全力守在楚州身后,一手施针一手施法以压制住此刻叫嚣着欲冲破神识而出的冷宵。
“哇”的一声啼哭,如同破晓。时近黄昏,东方却是霞光普照,呈五色祥瑞。
在场所有的人都于这刻猛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算是暂时卸了下来。
“呼…”辛伊面朝着霞光目光已近涣散,一歪头便昏睡了过去。
几乎同时,楚州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睁眼,不想一口鲜血全然遏制不住,呕了出来…
第92章 山海·昆仑鬼冢(十一
“楚州,她没事,休养数月即可,你…不太乐观。”
能让医死人肉白骨的赵彧说出这句话,想必楚州的情况真的坏到了极点。
“无碍。”楚州顾不上嘴角残留的血渍,俯下身替辛伊揩去脸上的汗污。
赵冉在旁替孩子擦洗着身子,这些看似与仙气飘飘的赵冉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现下由她做来倒也熟络,一身素衣没有过多的妆饰,水葱般的双手将力度把控得正好。
楚州方抬首又复垂下,忽意识到自己并帮不能帮上什么忙。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孩子需要父亲。辛伊的身份特殊,即便有一天,她恢复了本来的身份,也保不齐不受人非议,你让他们孤儿寡母如何立足?”
赵彧顿了片刻继而开口说道,赵冉也是头一次见她的兄长说这么多的话,却只是循着目光一并默默地看向楚州,没有应声。
恰恰是这时,楚州的目光竟是越过赵彧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位小公子。”她猛一垂眸回过神来,起手利落地将孩子裹得齐整,万分小心地递了过去。
“谢谢。”楚州一手接过孩子,一手牵起辛伊。他垂眸往怀中细细看了一眼,神族的孩子不比寻常人家,方一出生,便已褪了红出落得白白净净。
当下,孩子正被裹在提前备下的红色襁褓之中,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双眼虽仍是紧紧闭着,俊朗的眉眼已然有迹可循。动弹的小手在落去楚州怀中的那一刻安分了下来,抿着小嘴,舒展着眉头,看上去乖觉得很。
楚州就这样看了许久,似要将眼前的画面烙印在此刻闪烁着的瞳仁深处。
他移开目光,恰是这刻平躺在床的辛伊双唇适时地张合了一下,落入他的眼中。楚州顾不上逗弄忙将孩子放在了辛伊手怀侧,又将孩子的小手放入她那微屈的手掌之中,沉默了会儿暗道,“以后,你要替我保护好她。”
日光透入窗,落在楚州温柔的侧脸上,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揉了揉辛伊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君上。”
可惜,这样温馨的光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只闻陵延的嗓音冷不丁自门外传来。
“何事?”
“正神来了。”
于波澜不惊上颇得楚州真传的陵延,这会儿的短短四字竟有了明显的起伏。
也是——
举目当下,能让世人尊一声“正神”除了太和,还会有谁?类似于陵延这一辈的真君,大约还无人有幸一睹过太和正神的真容。
“正神。”
仅一瞬,殿门应声洞开,楚州共赵彧二人已并肩迎出了门。
楚州不消多说,玉虚门下声名鹊起的大师兄。这里只说赵彧——
他当年拜在太和的同门师弟庄和正神门下,只可惜其师庄和喜自在,往往一去一归便要隔上数万年的光景,此番更是云游至今未归,以至于曾经这唯一一位能与太和比肩的正神,逐渐为世人所淡忘。
说奇也奇,偏生是这样的师傅,竟教出了赵彧,商泽同殷辰这般顶顶庄严的神君,无怪乎流传至后世沦为异谈。又说现任的这五方神君共冷斐六人皆师出昆仑,且互相间又极为熟稔,数万年间培养的默契,与当下三界平顺的局面,因果匪浅。
“二位辛苦。”
太和背霞光而立,一时间煌煌不可直视。垂目看向立于高台的二人。
赵彧他并不陌生,记忆中的明朗少年郎,只现在,音容未变,却是不如当年那般鲜活。楚州倒还是老样子,细看之下却见那束无时无刻都一丝不苟的黑发,此时正散乱在其肩头与后背,袍衫之上更是侵染着斑斑血迹,极力潜藏在目光中的疲态,如今竟会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这样的楚州,分明褪去了少时清冷与高洁的刻板,却仍是执着于维持表象,至于内心的动乱,不知他自己是否有所察觉。
“九天之上,无间之下,曜灵皆不至,原是如此。”
“我辈如何敢当。”
互相寒暄之间,三人已先后进到屋内。孩子咿咿呀呀的声响,瞬时传入耳中,楚州神色一敛,似是下定了决心,正身一恭道,“州有一事,想托与正神。”
“我知,此番前来,正是为此。”
却见太和了然一笑,摆了摆手。
“谢过正神。”
眉目间的释然蔓延至全身,他郑重开口,直身又是一揖。
“可有取名?”
“还未。”
太和捻须朝窗外看去,霞光正是绮丽,“不如就取‘焕’一字罢?”
焕?
楚焕。
“霞景焕余照,露气澄晚清。”
“谢…师傅赐名。”
一旦下山即要改称呼,这也便是楚州一直以来都以正神相称的缘故。
太和正神虽道法无边,却从不插手命数之事,今日出山,实属意料之外,到底是为楚州破了例。
他笑着看向辛伊与她手边方得了名的小楚焕,而这一声谢不仅是替自己,也是替妻与子,一家人便是一体,只可惜他们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正神何时启程?”
孩子只有养在昆仑才能平安无恙,这一点,楚州心知肚明。
“即刻。”
话音方落,几道目光齐齐向同一个方向投去——
辛伊的双眼仍是紧闭着,两只手竟牢牢地抱住了孩子,孩子似察觉了母亲的异常,忽而大声啼哭了起来。可即便如常,辛伊仍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全无松手的意思。
赵冉见状,心中难免不忍,默默在旁没有动作。
楚州深吸了口气,那张凝固了万年霜雪的脸逐渐松动、崩塌,他缓缓地蹲下身子。
“阿伊。”
这一声轻唤,极尽丈夫的温柔与肩负。即便在方才最难的关头都未曾落泪的辛伊,那一刻,泪水似洪水般蓦得冲出眼缝,灼热而绝望,顺着脸颊渐没入颈窝。
“此番焕儿去了昆仑,定能平安无虞。”
“相信我。”
如同紧攥着救命稻草般的双手,终是颓然地松了开去…——————————————————
“楚州!”
方一睁开眼,辛伊便是茫然无措得四下看去,提心吊胆地寻找着什么。
“你醒了?”辛伊忽觉手上一紧,原是楚州彻夜守在身边。她的心下暖意流窜,顿时安定了不少。
“孩子呢?”
“我们的孩子呢?”
她探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仓皇的目光,无半分为人母的欣喜,反像是被源自未知深渊的怖惧所推动着。
辛伊的记性时好时坏,时而会主动问起冷宵,时而又似从来未听闻过此人一般。
“孩子体弱,我托人带去昆仑调养。”楚州看似平和缓的神色,不难察觉地垂下了眼眸。东斗神君全知全能,可论起撒谎,他当真不是一把好手。
“真的?”
“嗯。”
“那…冷宵呢?”
辛伊这才将目光完完整整地放到了楚州的身上。他神色没比自己好看到哪里?若说方才在鬼门关兜转上一圈是楚州,也绝对没有人会有疑意。
“还在我的体内。”楚州放缓了语速,有些宽慰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