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酒(2)

作者:水中刀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对不起,我失态了。”

难以想象一个医生会晕血,但夏思危确实有这个障碍,好在他是个内科医生,一年也见不了几滴血。这在二院的中毒与职业病科里,不算秘密,常青对此保持得体的沉默,只是嘱咐程真,不要舔牙龈。

程真站在夏宇旁边,拼命地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吞下牙齿,后知后觉地生出许多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因此死掉,可别人的反应似乎不大,一颗心放得颤颤巍巍,半天才平静下来。

直到母亲带他向夏思危父子告辞,程真才想起来刚才要和夏宇说的话,他跑回去,踮脚凑近他的耳朵:“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哪首?”

“你在楼梯上吹过的,磁带里也有。”

棉球被取下后,程真说话有点漏风,夏宇的眼睛里又带上那种浅淡的温度。他俯下身,在程真耳边,用磁带里那种语言说:

“Алёша.”

“阿——漏——” 程真笨拙地模仿着,怎么也学不出那种圆润的发音。

夏宇的眼中的温度又暖了一度,似笑非笑,他又重复了一遍:

“Алёша,阿廖沙。”

程真依旧学不会,只记住了那三个奇怪的汉字发音。

阿——廖——沙,他在心里重复着,同时加深了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果然是个外国人。

——————

02 传染源

自从搬家,程真就没再去过学前班。他们走得太匆忙,没给他留下一点时间,去和旧朋友告别。

新房子面积不大,对程真来说,却有些空旷。

同样的白墙和绿油漆,同样刷了银粉的暖气片,同样的双层木窗,同样带着两个抽屉、桌面上盖着玻璃的书桌和同样的铁管简易床……每套房子的陈设都差不多,程真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母子俩在这里住了几个星期,都没能把它染透人气,一旦常青去上班,屋里就重新冷清下来。

离小学入学还有一个夏天,那段时间,程真像个囚徒,每天被母亲锁在家里。他只能趴在窗台上,一边看楼下的孩子们享受自由,一边咀嚼自己的孤独。当然,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叫“孤独”,只感觉被纱窗染成绿色的阳光,好像没有外面那么灼热。

楼下孩子们的感受截然相反,浑身冒着热气,额头亮晶晶的,糊着一层快乐的汗水。男孩女孩都晒得黝黑,有几个孩子的手肘和膝盖上,还涂着紫药水。程真回忆起自己在旧房子的时光,也曾这样,不顾一切地在阳光下疯跑,手肘和膝盖总是带着磕破后的结痂,也总是涂着红色和紫色的药水。

下午放学的时候,程真能看见夏宇背着书包回来,他总是一个人,从不见谁和他结伴放学。他那副扎眼的外貌不仅吸引程真的目光,也吸引别的孩子,有人和他一样悄悄注视,也有人挤眉弄眼地朝他喊“哈拉少”,夏宇从不回应。

当他走过那群聚堆的孩子后,程真又听到他们在背后叫他“二毛子”。

他隐约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词,便问母亲:“什么是‘二毛子’?”

常青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严肃地嘱咐:“你不许这么叫他。”

后来他才知道,“毛子”是东北人对俄罗斯人的戏称,“二毛子”则特指中俄混血儿。这个词听得多了,程真也生出抵触来,每当他们对夏宇嚷出那三个字,他自己的后背也有种被指指戳戳的感觉。

他一个人在窗台上生闷气,对此毫无办法。

“妈,我不想在家里呆着。”

程真瞪着眼睛,叉着腰站在门口,在得到答复之前,坚决不给母亲让路。

“你想去哪儿玩?周末带你去公园,还是江边?”常青疲惫地倚着门框,她是回来接程真的,每当值夜班的时候,她总要把他接到医院,让他睡在值班室里。

“哪也不去。”

那都是程真曾经向往的地方,此刻全部失去了吸引力。

常青叹了口气,她知道儿子每天有多无聊,却不能让他独自在外面玩耍,更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值夜班时把他带去医院,已经让她提心吊胆,她总是远远绕开门诊楼,唯恐他被细菌和病毒感染。

“过几个月,等天凉快下来,你就可以去上学了。”

“我等不得……”每次她都这样解释,程真都听腻了。

“食堂今天有炸鱼。”常青难堪又愧疚,不得不硬着心肠转移他的注意力,“去晚就没有了。”

程真一肚子不满还没散去,可炸鱼让他实在无法拒绝,只得怏怏地换鞋,跟着母亲去医院。

赶到食堂时,炸鱼刚好剩下最后一份,常青把它们都拨到程真的盘子里,自己盛了碗汤,边吃边翻一本外文资料。

食堂饭的口味不算好,除了一只手能数出来的几道炒菜,大多是清汤寡水的病号饭。二院的医生很少在这里吃饭,总是回家属楼,和家人一起用餐。常青不会做饭,唯一能做的就是煮面条,刚搬家那阵,程真连吃几天煮面条,差点丧失对食物的兴趣。好在他还小,没吃过更好的东西,对食堂的饭菜也就不大挑剔。

偶尔,也能在这里碰到夏宇和他父亲——一个离异的单身汉,同样不能指望他会做饭。常青远远和他们点头致意,并不过分热情,程真和夏宇同他们一样,也只有短暂的目光交流。

孩子终归是孩子,父母辈的人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餐桌,程真的眼睛还是会不时往夏宇那边飘,有时能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有时能看见他吃饭的表情,认认真真,从不说话,咀嚼的速度很均匀。

他筷子用得真熟练。程真想——他依旧把夏宇当作外国人。

晚饭过后,常青把他带到住院楼。

医生值班室里有张诊断床,程真总在这上面过夜。没有突发状况的时候,常青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熬过夜班。除了程真,陪她度过长夜的,就是手中厚厚的专业文献。

诊断床很硬,不适合久睡,每次和母亲值完夜班,程真都有点背疼。但他还是喜欢呆在医院,这里有许多新鲜的人和事,远比被关在家里有趣。常青架不住他的央求,只好带着儿子上班,再三嘱咐他不要乱跑。

那时候人们的安全生产意识还不强,防护措施也不科学,二院拥有全省最好的职业病科医生,门诊的患者很多。常青忙起来就顾不上程真,一眼没留意到,他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程真熟悉这座医院的每一间诊室和病房。他最害怕外科和急诊科,那里的医生总是急匆匆的,会严厉地批评他碍事。他最喜欢产科和儿科,产科的医生都是阿姨,对他客客气气,忙起来也不会责备他,护士还会给他零食吃。儿科就更有趣了,那里有许多孩子,大人排队的时候,他就能和孩子们玩一会儿。

常青在患者和儿子之间忙得歇不下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向活泼的程真突然蔫了两天,紧接着就开始发烧,一边腮帮肿得高高的,碰一下就疼得要哭。防过了流行病高发的春天,还是没躲过夏天,程真被传染上病毒性腮腺炎。他肿着脸,被母亲带去输液。

输液室的护士就没那么和蔼了,她们不仅按住他,在他手上扎针,还开他的玩笑,叫他“传染源”。每次程真想偷偷跑出去,就会被她们叫住——

“‘传染源’,你去哪儿?”

程真被活活气哭好几次,死活也不肯去医院。

常青只好重新把他锁在家里,每次下班回来,带着输液器和药瓶,亲自给他扎针。医生到底不是护士,孩子的血管又细,常青扎遍了他的手背脚背和脑门,经历无数次滚针,才把针头扎进他的静脉。

那段日子是程真的噩梦。

每到常青的下班时间,就是他最恐惧的时刻。

他看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背和同样无处下针的脚背,脸上针扎火燎的疼痛还是不肯离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提醒他,母亲又要回来了。

可那天他等了很晚,天都黑透了,常青还没到家。这时电灯突然熄灭,他摸着黑,从窗台向外看去,附近的窗也是黑的。

停电了。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楼里出来,在外面散步。楼下越来越热闹,孩子也多起来,窗外的喧闹衬得房间里更加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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