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幼的孩子甚至连语言表达都还没有好好学会,就已经明白了领养人都喜欢并期望拥有一个乖巧又阳光的养子。所以他们努力向这样的形象靠近,想用堆满了笑的红红小脸去换取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院长总是说,岛崎很不会笑。
不会笑的孩子是当季的青苦瓜,光看一眼就让人嘴里发涩,心情怎么也晴朗不起来。
院长说,岛崎你本来就比别人差了一截,要多笑笑才能被领养出去呀。
差了一截,他说的很委婉,但岛崎知道说的是自己的眼睛。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在别人告诉他这样不正常之前,他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能听,能摸,能呼吸,能品尝。知道有人来了要躲开,踢到石块就绕过去,还能在其他孩子使坏想绊倒他时捕捉那不安分的鞋子向他滑过来,然后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
哪里不正常?他不明白。明明那些嘲笑他是个小瞎子的人连打架都打不过他。看得见看不见,有什么区别?
院长叹气,你真是个倔孩子。这世上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让人痛苦,有时候笑一笑,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受。
岛崎想我没有不好受,如果谁想让我不好受,我就先叫他不好受。
“喂,你,到这边来。”
Boss注意到还有个孩子坐在窗边,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叫了好几声也不答应,仔细一看,似乎是个盲童。他拿眼睛去看院长,院长无奈赔笑:“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点特殊。”
特殊,又来了,又用这样的词汇形容他。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到底他们感受到的世界,和自己哪里不一样了!
“对,别理他,他又瞎又疯,是个小怪物。”早上被岛崎按在墙上撞了一头大包的小男孩愤懑道。他很憋屈,虽然是自己先动的手,可挨了打不敢告状。一是因为被院长知道他欺负岛崎要受罚,二是因为被其他人知道他是被岛崎打成这样的,自尊心过不去。满肚子火憋着,这时候正好发。
虽然他不知道眼前这男人是谁,从事什么职业。但大家都看到他开着豪车来的,院长对他毕恭毕敬,总归是个有钱人。这是他们被是收养的首选目标,所以谁都不甘落后,他也一样。
“疯?”Boss的视线落到小男孩满脑袋的伤口上,又看向岛崎——一脸白白净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被人这么诋毁,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兀自欣赏着看不见的天空。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
“的确很特殊。”
岛崎听到那个即将把他带走的男人这么说道。在男人的皮鞋声远去后,他又听到那男孩啐了一声。
“该死的瞎子。”
片刻前还一脸天真的孩童,吐出了无比恶毒的话语。看,里面烂得这么彻底。
他说“该死”,并非只是口头的发泄,而是真的认为岛崎应该去死。否则他被有钱人带走的机会就要丢失了。所以,当他看到岛崎躺在地上艰难喘息时,获胜般的喜悦压倒了杀人的恐惧,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院长放在橱柜顶层用来治疗热疮的外用药,兑在水里没有特殊的气味,服下去却能让人肌肉迅速收缩,全身痉挛,在痛不欲生中死去。
之所以没有特别小心的收起来,是因为这药是发霉面包片一样的墨绿色。无论掺在什么食物里,都不会被人误食。
当然,那得是看得见的人才能知道的事情。
真疼啊,岛崎记得。剧痛噬咬着他的身体,让他无处可逃。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因为他的眼中只有黑暗。
原来看不见是这么可怕的事情,他想。
院长的话突然被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于是他也笑了。似乎这样笑着,就真的不疼了。下药的人被他笑得发怵,不明状况的其他孩子们面面相觑。
“还真是个小疯子。”
昨天来过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岛崎耳边响起,他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抱起来,送上了一辆会呜呜叫的车,有人掰开他的嘴往里灌盐水。
之后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唯独记得笑起来的感觉。有一股轻飘飘的气体在胸口散开,搔得他的心痒痒的,真的觉得快活了起来。
原来笑是这么好的事情,他想。
被花泽刺伤时他已经充分理解了恐惧背后蕴含的死亡的意义,不再像儿时那样害怕了。但疼终归是疼的,疼着疼着他又想笑。
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伤到过了,还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体会到疼痛的感觉。无论是心还是身体,他都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
刺痛他的少年半信半疑地转身跨坐在他腿上,把热乎乎的手掌贴在他的胸口,像触摸一件青瓷般小心:“还痛吗?”
旋即又放开手:“你也差点杀了我,扯平了。”
“我可没想杀你,扯不平。”
花泽乜他,将信将疑。杀手的每一次工作都是命悬一线,不管他们要面对的是格斗经验丰富的练家子,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文人,总归都是有着强烈求生本能的普通人。为了活下去,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包括不惜一切代价杀掉要杀他们的人。
失手被杀是大多数杀手的宿命归处,就算是花泽也设想过很多次自己死亡的样子。怕不怕和能不能接受是两码事,他从拿起匕首的那一刻,就已经接受了自己走向悲惨结局的命运。他相信岛崎也是如此,但只要有生机,他们都会全力去抓住。
“你果然还是在小看我。”花泽说这话时已经不会觉得生气了,他知道岛崎没有小看他,只是实力上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
岛崎让他第一次以“厌恶”和“鄙夷”之外的目光审视起人类这种生物来。
体温冰冷,反应迟钝,新陈代谢缓慢,受了伤总好不了,很容易就能被弄死掉。明明应该是这样弱小的生物,却又强横野蛮的占据在这个世界上,贪婪地掠夺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资源乃至他们本身的价值。
岛崎却有些不一样。
他的欲求是疏离的,不论对待生死,还是感情。他的一切都像一场随性而为的幽默剧,就连认真表演的部分都是兴致使然。若说其他人都是紧紧缠绕着什么汲取什么的菟丝子,他就是荒野上的蒲公英,风一吹就飞散了,谁也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有时候,花泽会恍惚觉得岛崎就是他的一场幻觉。
他捧着岛崎的脸,以确定这男人是真实存在的。脸上还有没来得及刮掉的胡茬,扎人,但让人着迷。捧了一会儿,他的手又落在岛崎的脖颈上,轻轻合住。
他的手指刚好圈住岛崎的颈,大拇指就压在他的喉结上,没用力。岛崎捏住他的拇指按在旁边更柔软的地方:“喏,这里是气管。按住这里三十秒,人就会昏迷,三分钟脑死亡,五分钟彻底死亡。”
他又把花泽的手指往旁边挪了一点:“这里是大动脉,锁住这里会导致血压下降,心脏骤停。当然,能切开效果是最好的,不过我不太喜欢见血。”
他弯起眼,握着少年的腰:“来,你试试。”
花泽把手指收拢了一点,岛崎的脉搏就在他手上跳。
一下,一下,跳得好慢。
岛崎不满,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再用力点。”
花泽用力,但他的力气似乎在那巷子里时就丢失了,身体下意识地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像习惯被驯养的家猫一样畏手畏脚,变得让他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了。
“怎么,你现在对我已经下不了手了吗?”
花泽放下手:“我不想杀你了。”
他很沮丧,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从岛崎腿上下来,脚尖刚沾到地毯,就被男人按倒在床上。
“那我们的游戏就结束了。”岛崎笑着说。
他的手掐着花泽纤细的颈,正按在刚才教导过他的位置上。少年感到自己和氧气被隔绝开了,就算张口喘气,也什么都吸不进来。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胸膛上下起伏着,越来越快。
“就算这样也不想杀我?”岛崎的笑凝固在嘴角,他突然笑不出来了。他感觉得到,花泽一点要还手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身上没有恐惧,没有杀意,只是痛苦地半眯着眼睛看着他,手指陷进身下的床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