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福镇东边郊外五里处,依山傍海,有一大片墓地,小户人家坟墓公用一片较大的平坦之地,各立各的碑,墓与墓之间仅用石子隔开。一些大户人家则在附近单独划出一片风水优良的区域,周围种一圈长青灌木,作为家族专有墓地。
晓星尘抵达时,消失了一会儿的薛洋果然再次出现,在其中一片墓地树荫下百无聊赖的等他。
薛洋所在的东南角,三面被绿色齐腰灌木围起来的,正是越家墓地,其中最新一块墓碑,就是越家第二个夭折的双胞胎的,其他坟墓周围都已长出繁茂花草,唯有这个新坟,上面只有光秃秃冷冰冰的石碑。
此时还是正午,若想探魂,就必须等日落魂魄现身之后。
晓星尘看到墓碑想起另一件事。
“薛洋,小杰是在何处死去的?尸体在哪里?”
“尸体啊,就在方才,已经被人找到,送回越家了。”薛洋闭着眼睛道。
小杰若真死于非命,凶手必然想方设法藏匿尸体,结果这么快就被找到了?晓星尘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一个坟头上闭目养神的薛洋,不再作声。
日光之下,几十上百座墓碑静静伫立,这里是死者安息,生者追思之地。晓星尘走了一圈最终回到婴儿墓碑之前,仍是觉得那墓碑上所刻生卒年份格外刺眼。
生卒同年,婴儿夭折时未满周岁。
如果说老人故去算是瓜熟蒂落的自然结果,孩子故去则是花朵还未盛开就已凋落,令人倍感遗憾,而死于非命的婴孩,则更令人心痛,就连见惯死亡的盗墓人都不能熟视无睹,杀害婴儿的人该是何等铁石心肠!
晓星尘盘腿坐在坟前,静静等待日落。
许久不见身边有动静,薛洋睁开眼睛,一看晓星尘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进行“伏气”之法,晓星尘虽不再做道长打扮,修炼方法还是遵从道门,所谓“伏气”,就是让六脉俱息,此期间摸不到脉搏,没有呼吸,达到心息合一,入静入定的境界,修行越高,这种状态维持时间越久。与此同时,还可以进行“观心”、“观想”、“存神”等修行。
这些都是道门修行的日常基础,薛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义城同晓星尘阿箐一起生活的三年间,晓星尘曾教过他。大约也是察觉到他总是心烦意燥,晓星尘教他了许多明心静性的修炼方法,其中就包括“伏气”、“观心”、“观想”、“存神”,这几种修炼从表象行为来看皆是静坐,除了伏气,薛洋分辨不出晓星尘此时还在进行其余三者中的哪一种,但见晓星尘闭目止息,已达入定境界,薛洋嘴唇一勾,露出尖尖虎牙,飞身向白色身影迅速扑去。
静谧之中,晓星尘感到忽有一阵清风拂过面颊,短暂缠绵,倏忽离去,在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
他警觉地自灵识深处唤醒意识,睁眼左右环顾,但见晴空万里,白云浮动,草叶静止,几十座墓碑沉默如常,哪有一丝起风的痕迹?唯一变化就是薛洋所趟的位置,原本是在他左前方十步之外,现在却在右前方,薛洋仍是闭目翘着二郎腿,嘴角噙一抹微微笑意,如同沉浸于什么美妙梦境。
除此之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晓星尘无法忽略心中的异样之感,不再继续进行伏气,只维持寻常静坐等到日落。
又一个时辰后,随着天色变暗,坟墓间出现了一些稀薄鬼影,晓星尘在面前的墓碑上画下招魂符咒,墓碑前一个婴儿形状的魂魄渐渐成型。
婴儿尚在襁褓之中,脖颈间确有紫色淤青,不过被包的严实,看不到具体大小和形状。
晓星尘试着去触碰襁褓,但就像之前鬼影会从他身体中穿过一样,晓星尘触不到眼前故去的婴儿,他手指穿过灵体,就像穿过虚空中的一阵风。
薛洋坐在旁边歪着脑袋,故意装作烦恼,“哎!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时候,只要薛洋肯伸手,将婴儿的襁褓拨开轻而易举,但是薛洋不肯主动帮忙,晓星尘更是不可能求助于他,只好自己划破指尖,将一滴血在十指指尖依次点过,这样就能触到亡灵,自己打开襁褓。
薛洋不屑的摇摇头,继续旁观。
襁褓打开,婴儿脖颈间大片淤青,甚至隐约可见粗壮指痕,确实如盗墓人所说,不像儿童所为。
晓星尘面沉如水伸手虚覆于婴儿眉心,闭上眼睛念咒,一点点解开婴儿的回忆。
薛洋毫不意外的看到晓星尘眉头越皱越紧,嘴唇也抿成锋利一线,面上肌肉越来越僵。他知道晓星尘在婴儿灵识中探到了什么。
————是越宅内室里,越夫人声泪俱下哀求丈夫看在她分娩不久的份上多陪陪她,可他丈夫发力一推,越夫人歪倒在地,男人指着双胞胎对越夫人无情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丑事?这对双胞胎不知是谁的野种!”
————是凌乱的缎面被子下,越夫人与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双胞胎躺在床角,其中一个许是饿了,啼哭不止,男人不耐烦道:“吵死了。”伸出罪恶的手,将婴儿哭声扼在喉间,粉嫩手脚舞动片刻后再无声息,床上男人的撞击愈发快意,在他身下,女人眼角冷漠地合上,对婴儿死亡视而不见。
————是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婴儿,越夫人与一个老嬷嬷高高在上俯视男孩蜷缩的身躯,她怀里抱着另一个幸存的婴儿,尖细嗓音没有温度:“就说是你掐死的,你若敢透露一个字,剩下这个妹妹也性命难保。”
————是第二个婴儿死后尸骨未寒,越夫人又叫来小男孩顶罪,盛气凌人道:“你那么恨做什么,她们的命是我给的,既是我给,那我想收就可以收回来。”这一次,男孩再也无所顾忌,含泪愤恨而起,抓起一把匕首刺向那个女人,但是小孩哪里敌得过大人,更不要说男孩本就瘦弱,撕打之间,瘦小身体倒在血泊中。
————是夜色凄凉的坟茔间,小男孩的魂魄终于找到妹妹的魂魄,他像生前一样温柔地抱着妹妹,背对寒风,哼唱一支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中;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
童谣声中,晓星尘羽睫颤动,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纤尘不染的衣襟上。
男孩小杰就是在抱着妹妹唱童谣时遇到薛洋的。
薛洋压根没问男孩来龙去脉,如何身死,似是一眼看懂其中曲折,开口直截了当地问:“小鬼,想报仇么?”
***
越宅。
深沉夜色似兽,匍匐在越宅四周,宅院内火烛通明,但凡能点亮的灯全被点亮,是有人固执且心虚的要将黑夜驱赶到门外。
即便如此,越夫人还是瑟瑟发抖,她蓬乱的发草草拢在脑后松松垮垮簪起,白色丧服变得灰扑扑的,上面残留前一夜死里逃生的狼狈,她已完全没有心思照顾形象,瑟缩在椅子上东张西望,身体最大限度的靠近旁边穿黑衣的青年男子,不过终是不敢真正触及。
若非那男子神色冰冷,骨子里透出一股不可靠近的凛冽气质,她恨不得贴到他身上,躲在他背后,以求护佑。
越家东厅的屋顶有好几个大洞,子琛只好和越夫人守在南侧屋里,东厅照旧陈放着越家家主的棺木,一地瓦砾尘土和各种器物碎片没人打理。
晓星尘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其他尸体都让其亲人朋友陆续抬走,只有一具还停放在院子中央,被白布蒙着,从白布的起伏能看出,下面躺着的是一个孩子。
“这是镇上的人帮忙在镇外河边找到的,越家长子,越文杰的尸体。”子琛出来及时解释。
晓星尘不语,揭开蒙着尸体的白布,小杰已死去五日,尸体肿胀恐怖,浑身血与泥土,腹部一道深深的伤口横亘在血污之间。
尸体送来后,越夫人一眼都没出来看过,子琛问她小杰腹上伤口是如何造成,越夫人只道不知,子琛早已心中存疑,迫不及待问晓星尘:
“星尘,你查到了什么?”
晓星尘将子琛带到院子一角,略去薛洋不提,低声将越夫人与情夫杀婴栽赃等事言简意赅一一道来。子琛越听越是气愤,几乎就要拔出拂雪立刻处置那个虚伪狠毒的妇人,突然听见背后屋里,越夫人一声凄厉尖叫,惊得二人齐齐回头,发现院中小杰的尸体已经站起,正向南侧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