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是太平盛世的皇家公主,时而是街头卖艺的平民少女,时而是乱世里颠簸流离的贫苦女童……她的身份复杂多变,但结局却有惊人的相似。
皆是在及笄之前,死于非命。
何琼的眼前清晰地浮现了那些刀光剑影,无论她拥有何种身份,上苍似乎都不肯给她一个美满的寿终正寝。她甚至从未爱上过别人,也从未体验过这般心动的滋味。
梦境应是她的每一轮回,有着不同的服饰和朝代。再往前,似乎最早要追溯到商周的时代,她还是个身量及膝的女童,整日食不果腹,在乱世中被马蹄踩死。
再往前,一切就戛然而止了,任她怎样在梦中追寻,都想不起来。可她坚定认为她应当还有一世,也许是这一世造就了一千六百余年的苦难。
黑暗中,何琼睁开眸子,忽想起一个地方。
往南几百里,有一座山,名唤罗浮山。传闻此乃浮山和罗山相合而成的山,而浮山曾有上古仙人留下的洞天福地。有听闻那山上灵芝仙草,遍地皆是,只是生长于悬崖峭壁上,凡人无法攀爬。
她想试一试。
阿爷和阿娘早已安睡,偶尔能听到邻家狗吠。月华如水,将沉睡中的增城县照映得一片银白。何琼悄悄穿好了鞋袜,伸手拢了拢长发,身子探出了槛窗。
下一瞬间,她恍如一只燕子,轻盈地飞到了空中。这一切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无需仙人教导,只要她心有微动,仙法符咒即刻映放在她的脑海里。何琼踏上一朵云,飞入云霄,俯身看万物如此渺小,远处群山如黛,大地寂静如斯。
她随心所欲,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虽然这一切都发生的莫名其妙。不知飞了多久,仅凭直觉,她认为自己到了。
罗浮山位于东江之滨,方圆几百公里,乃是附近的群山之祖。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山体峻拔陡峭,瀑布山泉随处可见。山巅盘绕着茫茫仙气,何琼飞行于山间,用随手捡起的碎枝,幻化成一个竹篓背在身后。那些在市面上,寻常见不到的草药奇材,都在这里随处可见。
不知不觉,已经采满了满满一篓子的草药。她便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何琼听力敏锐,隐隐听到云下民居中,有人在重重地咳嗽。她降下云头去看,果然在一处破败的茅草屋中,昏暗的油灯下,一家老小正围着一个老人哀泣。
何琼经历百世轮回,对医术也略知一二。她看黑暗有如白昼,便伸手从篓中挑选出几种药草,从破烂透风的木窗中丢了进去。等那家人回过神来再去看,屋外四下寂静,偶有蛙鸣。
终于回到了增城县。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天边透出一丝光,星星也黯淡了。因月娘提过苏家所在的街巷,所以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苏府。府邸深处的一个厢房里亮着微光,隔着纸窗,她果然看到了他,披衣坐在榻上咳嗽。
他名唤苏越。
苏越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痨病难医,若非是养在富贵人家,怕是早就没了。何琼怔怔看了一会儿,将竹篓放在了他的槛窗下,转身离去。
增城县的雨季,说来就来,甚至比往年还提前了。
连日的暴雨让溪水涨起,住在洼地的人家,早已被连绵不休的大雨淹没。冯家也在其列。因此婚期不得不延后,何大娘极是不喜。
都说婚期最多提前,不能延后,否则这婚事难成。大雨让生意也难做起来,唯有隔壁卖油纸伞的整日都在开张。
至夜,何琼还是悄悄飞往罗浮山,她从记忆中搜寻了无数旧日偏方,将里面的药材一一寻来,悄悄投给苏家。有时衣衫鞋袜湿透,她也不理会。
只要看到苏越的面色有些红润,她的心里便满足了。
又是一夜。大约是丑时中,大雨滂沱,她从罗浮山归来,又带着满满一筐子药材。也许是偏方和仙草灵芝见效,这一夜,苏越的房内没有再亮着灯,但她仍是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走。
她刚刚将竹篓放在屋檐下,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了。
苏越拎着一盏灯,俯身静静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她哎呀了一声,掩面想逃,却被他拉住了衣袖。苏越将灯放在屋檐下,取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她湿。漉。漉的衣衫上,低声道:“快进来。”
她有些晕。心里是想要逃回家的,可是双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他进去了。苏越将门掩上,又生起了火盆,令她烤火取暖。
烛光扑闪,苏越坐在灯下看着她,皱眉道:“你就不担心着凉吗?”
何琼低头笑了声,她的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上,她不想让苏越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她又怎会着凉呢?自从服用了那个桃子,身体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哪怕是几日不休不眠,不吃不喝,也还是精力充沛,又怎会惧怕这点雨水。
他还是看着她,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何琼无端有些心酸,低声道:“当然见过。”
“我并不是说,月老祠前的树下。”苏越给她倒了杯热茶,轻声道:“我是说,在那之前,或许是前生,或许是很多年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的话同样点燃了长久以来,何琼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她亦是在灯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努力地从记忆中回想。可那一千六百余年的苦难轮回中,她的确没有见过苏越。可正如苏越所说,何琼也觉得他有些面善。
最终,她还是摇头道:“不知,我想不起来了。”
苏越笑道:“无妨,总有一日能想起来。旁人唤你秀姑……你是仙姑吗?”
她抿唇一笑,道:“我若是仙姑,早就医好了你。”
他又笑。眸光温柔如水,一动不动,慢慢注视着何琼。看得她双颊微红,轻嗔一声,才晓得自己是唐突了佳人。
“为何救我?”
“不愿看到天妒英才罢了。”
苏越仍是在笑,可笑容中又多了些无奈。他轻声道:“没有人能救得了我。我小的时候,有和尚道士给我算过命,说我本是历劫而生的人,活不到弱冠。只是阿娘心疼我,不肯放弃,将我泡在药罐子中长大,才活到了今日。我心中早有预感,我怕是见不到今岁的秋景。”
话音才落,便见何琼痴痴地瞧着他,眼眶中滑落一滴泪。
他瞬间就慌了,想要伸袖去给她拭泪,觉得唐突;于是取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何琼轮回百世,本以为早已看淡人世的生死,谁料却是这般难以接受。她用帕子擦拭眼泪,声音犹有些呜咽:“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苏越安慰她:“你别担心,若我真是天上来历劫的童子,回到天上后,我一定回来看你。”
“天规森严……”
“管它呢?”
何琼含泪笑了声,将帕子攥在手心。她有此奇遇,自然是相信有仙人的存在,可苏越是命途多舛呢,还真是天上历劫的仙人?她能够帮人卜算命运,却看不透他的命。
“秀姑……”他又道:“若我真的走了,请不要太过于伤心。毕竟,能够在人世的最后时光里遇到你,实乃我之大幸。”
何琼笑道:“或许我也活不过及笄呢?”
他惊诧地望着她,何琼继续道:“人有轮回,而我恰好是那个能记住自己每一世的人。也许你难以相信,我曾在每一世都死于非命,活不过十五岁。明年三月初七是我的生辰,也许我只有半年的寿命,我也想在最后的时光里,活得比前世更高兴一些。”
灯花炸开,雨声减弱。何琼取下披着的外衣,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天一亮,她又会变成云母溪边,何家豆腐坊的待嫁姑娘。
苏越道:“纵是仙丹妙药,对我来说也是于事无补。莫要再费事了。”
何琼立在门前,回首嫣然一笑,道:“那又如何呢?我说了这么多,可我忘记说一句——我,何琼,不信命。”
每日来往于罗浮山,何琼再心细,总会留下一点破绽。
于是便被何大娘发现了鞋底沾的泥,而她足不出户,虽然何琼不肯承认。婚期推到了八月,家里担心再出什么乱子,做出有损名节的事情,于是将她的窗户全都用木板钉死,每天时不时来房中转一转,甚至夜间也来盯着。
这样一来,她去不了罗浮山,也见不了苏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