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秀林在官海沉浮多年,尚未位极人臣之前,同样知道何为长袖善舞,但他退下虚伪的假面多时,早已忘记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是如此沉重,又或许是因为他此刻剖出了一颗血淋淋的真心,所以才畏惧即将到来的一切——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
但他必须这么做,唐如卿并非是因为他是季予安所以给予厚待,她的眼睛透过自己看着一个他并不知道的人,他想成为那个人,因为唐如卿希望他是。
唐如卿也算活过两世的人,却从未接受过如此沉重的寄托,她的思绪乱成一团,所有的拯救和责任早已抛之脑外,可这不是唐如卿想要的,她想让季秀林不为任何人活着,无论是善是恶、是喜是怒,皆由自己。
长久的沉默让季秀林的表情逐渐冰冷,他眼底的火光摇摇欲坠,唐如卿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突然畅通的血液冲到手上,烫得手心发痒。季秀林垂下眼睛,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永远效忠你。”
“我知道。”
唐如卿终于有了反应,她勉强笑了笑,牵起的嘴角却不怎么自然,唐如卿说:“我一直都知道。”
季秀林的深情像是绑在天平两端的刀尖,接受了这头便落下来,拒绝了那头便落下来,唐如卿选择了站在天平之下,剥去刀尖上的泥封,便注定得落得个血流成河的下场。
她终于明白,“唐如卿”对于季秀林而言远非简单的情爱,也是,季秀林天生冷血,见过多少血腥杀戮,怎么可能因为儿女情长而轻生?
他的幼年处在最黑暗龌龊的宫廷,或许经历了惨不忍睹的虐待和羞辱,一刀一刀地砍去他的血肉,把季秀林塑造成了一个畸形的疯子,外面看起来清贵冰冷,内里已经扭曲溃烂,“唐如卿”是他生命寄托之所,或许与情爱完全无关,却牵系着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关系。
前世今生加起来,唐如卿救治过无数的病人,将多少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却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深刻地感觉到生命之重。多少人曾经将生命交到唐如卿手上,只有季秀林一人忘记了自己,她如何承担得起?
刚知晓季秀林的身份时,唐如卿已经逃了一次,这一次绝不会再离开了。
她接受了季秀林的“效忠”,接下来的日子季秀林有了明显的改变,他常常会坐在院子里做些手工活儿,唐如卿看书的时候他会在书房里陪着,唐如卿做饭时他会帮忙生火,甚至会不那么熟练地主动找话题和唐如卿聊天。
如果是以前,唐如卿一定会非常高兴和季秀林的关系更进一步,对解开他的心结更有信心,但在明白了季秀林的心结所在后,唐如卿反倒不知道他的这种改变是不是好的、是不是正常,但却并未表现出来,仍旧和从前一样和他相处着。准确来说他们之间的相处应该是更融洽了才对。
如果他们同意周围的邻居来参观,任谁都会觉得这只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劈柴烧水、洗衣做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谁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缇刑司督主,一个是弄得这天下惶惶不安的嘉懿公主。
以他们的身份,要真正去过这样的田园生活的确太难,偶尔唐如卿会有要事让李弦雅带回去,季秀林便易了容,跟在唐如卿身边寸步不离,倒是唐如卿从未见过季秀林有什么时候离开去处理缇刑司的事务。
但是此刻他们都刻意忽略了季秀林缇刑司督主的身份,唐如卿便一直没问。日子便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下去,转眼秋天便过去了,京城下了一场薄雪,冰凉的风吹得人打了个寒噤,唐如卿搓了搓手,扒着季秀林的窗户问:“我前几天在村西口看见了一片竹林,不知道有没有笋子,我们去挖冬笋吧?”
她提出的要求,季秀林哪有不答应的,唐如卿飞速收拾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季秀林手上提着簸箕和锄头,显然是已经准备出门了。
他们所处的村子地处于京郊,每日大多数人会挑柴捕猎再带到京城去买,因此白日人口并不多,竹林里就更加幽静。唐如卿踢了踢脚下堆积的枯叶,一眼看过去全是被雪压着的绿色,半点竹笋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还没挖过冬笋,这应该怎么着啊,看缘分吗?”
边说唐如卿脚下也不闲着,一寸一寸地踢着落叶,翻出了下面潮湿的土地,季秀林说:“冬笋皆埋于土下,并不好找。”
他身上一点缇刑司督主的影子都瞧不见了,经过修饰而柔软下来的面部线条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温和起来,拿着锄头细细地翻找着。
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两个老人提着竹篓挽着手走过来,竹篓里已经装了七八个又大又胖的冬笋。
唐如卿找了半晌连个笋尖都没瞧见,地面倒是翻秃了一大块,干净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土,一看见这对老夫妇眼睛都亮了,热情地打了招呼:“老伯,你们也是来挖冬笋的?”
“嘿哟姑娘,是啊,冬笋啊可不是这么挖的,那东西现在都没钻出来,你们这么乱找可是挖不到的。”
那位老伯也十分热情,这个时候季秀林的锄头碰到了什么,唐如卿惊喜地叫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哇你太厉害了吧!快快把它挖出来。”
只可惜季秀林没做过这种事情,锄头一用力那竹笋便咔嚓从中间断了,露出被包裹着的雪白的笋肉来。方才那老伯诶唷一声,赶紧道:“小伙子,这冬笋可不敢这么用劲,你得先把旁边的土剥开,从根儿上挖,这样的笋才完整。来来来我教你……”
说着那老伯竟走过来亲身试验,老婆婆在他后面抱怨:“这糟老头子,又犯了什么毛病,姑娘你别见怪啊,一看你们两啊就是大户人家,怎么做得了这种粗活。”
唐如卿亲昵地扶着婆婆,看季秀林神色认真地盯着被老伯挥舞地起劲的锄头,活像是在解决什么棘手的问题,忍不住笑弯了眼睛,说:“没有没有,他啊就是这种活儿做少了,平日在家什么都不帮我干呢。”
听见这话季秀林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唐如卿,那老婆婆就忍不住说了:“诶唷这可不对,这家里的事情啊那就得男人女人一起干,这才能养家糊口嘛。不过你夫君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是读书人吧?读书人啊就是讲究多,老婆子我看不行……”
季秀林尴尬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见唐如卿笑得开心,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干脆不再说话,浓密的睫毛一闪便垂下了眸子,跟那老伯学挖笋的门道。
“就这条根,你们啊顺着这竹根找,可比你们刚才要快多了。”那老伯重新把锄头交给季秀林,招呼了老婆婆一起走了,唐如卿靠在竹子上,带着一点笑意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还是寻常人家这样能走到白首的夫妻更多。督主,你有没有想过成亲?”
“没有。”大约是他从未想过《济世》原文中与唐如卿成亲的情节,季秀林回答得很快:“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就随便问问呗,聊天嘛。”唐如卿耸耸肩,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挖笋上,季秀林便不再追问,按着方才那老伯教的法子找。
这一次唐如卿却没有方才那么心无旁骛了,季秀林回答得太快,她一时有些接不上话,连她想给季秀林找一个心上人的念头都给彻底掐断了。
执念太深,该如何根除?
更不要说季秀林现在采取的态度配合无比,“敞开心扉”的他就像是一团棉花,乍一看可以揉圆搓扁,实际上却无处着力,这比他最开始的避而不谈更加难受。
正想着,唐如卿便听见季秀林清冷的声音:“找到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多少起伏,最后一个字却略微上扬,唐如卿轻易就能发觉他的高兴,很快就忘了方才的沮丧,眼前一亮就跑了过去:“真的诶,我怎么一个都找不到啊……这次我来挖,快给我……”
太阳逐渐西移,晒了一天的竹林上的薄雪融化,簌地落下一大团,掉在了唐如卿的脖子上,冰凉的感觉让她叫了一声,季秀林抬头问:“怎么了?”
“咳,没什么。”唐如卿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拍掉了身上的雪,等季秀林再次弯下腰时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佯装看他干活的时候一脚踹在了离他最近的一棵竹子上,大团的白雪哗啦啦地从层层的竹叶间落下,洒了季秀林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