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留的脚步在我的身后顿住了。
“爹爹……不喜欢季留……”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吃力地道,“最讨厌季留,所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再也不要来找爹爹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
嘴唇上还留着他的血,苦得我想要流泪。
一双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环住了我的腰,抱紧我。不很粗壮、却是结实用力的拥抱,那是季留的声音:“爹爹吃了我吧……我宁愿被你吃掉,也不要离开你。不要赶我走,我会很乖的,爹爹……饿了的话,就吃了我吧。”他的声音和着喉咙里的血沫,每一个字都疼得发抖,那样挣扎着诉说着,“爹爹……吃了我吧……”
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指甲扣进口中,用力地掐得稀烂。我狠饿很饿。淋漓的夜雨中,伤心的鬼发出了长长的尖叫。
“爹……”季留笨拙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他的手上,我的脸上,都是湿的。“爹爹!”他忽然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惶恐地问我,“你流血了……痛吗?痛吗?”
我回眸望他,我的眼中有血,那一时,他的影子刻入我的骨头,痛的竟不知道是谁。
他闭上眼睛,用最温柔的动作拥抱住我腐朽的白骨,在夜雨的婆娑声中轻轻地呢喃:“季留最喜欢爹爹了,即使……爹爹不要季留了,季留也不会走。季留要跟着爹爹……做了鬼也要跟着爹爹。”
那一夜,天哭了,鬼哭了,泪流了一天一地。我听见冥河岸边花开的声音。
——
季留病了。在夜里淋了雨,又受了伤,身子骨终究是吃不消,在床上躺了三天。
我熬了清清的薏米粥喂他。他很乖,一口一口地吃,偶尔会抬眼看看我,触着了我的目光,又偷偷瞥开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飞起一抹殷红的颜色。
待他吃完,我想要回房,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嘴唇动着,似乎想说话。
我急忙掩住他的口:“禁声,喉咙上的伤口还没合上呢,这几日不许说话,怎么总是忘?”
他不依,牵着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的掌心比划着:“爹爹陪我。”
我凝视他的眼睛,半晌淡淡一笑,坐到他身边:“好,爹陪你,快点睡吧。”
我想要将手抽回来,他却恼了,皱着眉头瞪我,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吓得紧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哄他:“爹在这呢,乖,睡吧,爹不会走。”
他并不睡,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
我微微地笑了,轻轻拍着他的手,软软地哼起江南的小调。青杨柳、绿蓑衣,斜风细雨燕子归,湿了翅的蝴蝶在花阴下宛转缠绵,三月春、四月天,人间如梦。
“爹爹……”季留闭上眼睛装睡,悄悄在我的手上写着,“季留最喜欢爹爹了。”
手心很痒。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了天明。胸口的痛楚一刻也未曾停止。
第四话——月沧海
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弱,人间的阳气慢慢地侵蚀着我的骸骨,不觉间,青丝已成点点白花。闲时看着窗外桂花落了、梅子黄了,我坟头的野草已经淹没了我的名字。
季留长得比我还高了,才情横溢,容姿清贵。我靠在窗边,时时见那娇羞的少女从门前施施然而过,待见到季留的身影,有意无意地一回眸,桃花人面相映红。我轻叹,放下竹帘,心下一片惘然。
秋风起,黄叶自落,七月中元。
冥府的鬼魂从奈何桥的另一头溜了出来,在人世间飘飘悠悠地游荡。离人挑着莲灯,在山头唤道,魂归来兮。冷冷的风从冥河边吹来,带着彼岸花的味道。
也该归去了,我负他一世的情,还他了。他是人,我是鬼,也曾道生死白头,却已然隔世。
黑夜中,我从窗口飘了出去。调皮的小鬼在我的肩头嬉闹,发出“唧唧”的怪笑,它们的手指向冥府的路。我循着往世的回忆,飘向我的墓冢,尘埃落定,腐朽的白骨终究埋葬于黄土之下。
“爹爹!”身后传来季留凄厉的呼喊,一路不停,反反复复追逐着我,“爹爹,你在哪里?”
我的脖子咯咯地响着,却没有办法转过头去。季留,我的季留。我脚踏上阴间的黄土,我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夜空,我的季留,你是我的天。
恍惚时,我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季留……”
“爹爹!”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把我从黄土里拖出,“你说过不会走的,你骗我!”他愤怒地咆哮着。
小鬼们在下面拉着我的脚:“回来吧,回来吧,你是鬼……”
我的手指缠着他的手指,就象纠结的藤蔓,蜿蜒在我的坟头。
他望着我的眼睛比夜空更深、更黑,把我溺死。“我喜欢爹爹,求你不要离开我!”他用沙哑的声音拼命地叫着,“爹爹,回来!求你回来!回来!”他使劲地抓着我,他的手指掐进我的肩膀,露出我森森的白骨。
“我已经死了……死了,是你杀了我。”我喃喃地对他说。
“不!”他狂乱地呐喊着,眼中血色浓浓,“不要走,死了也不要离开我,听见没有,不要走,爹爹!”
“季留,我的季留……”鬼的血从眼中滴落黄土,彼岸花开过了奈何桥。“季留,我舍不下你,我不想忘记你……不想忘记。”
我被他从黄土里硬生生地拉出,小鬼们叹息着,在地底睡去。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我的白发、我的白骨、我白色的嘴唇,他的眼中有水就要流出:“爹爹,答应我,做了鬼也不要离开我。”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吻我指尖,“饿了的话,把我吃了吧,和你一起做鬼,可是说好了,做了鬼也不要离开我。”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他心跳的声音,我颤抖不能自已。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眼角、眉梢,把他轮廓刻在心底,我的声音象濒死的蝴蝶在月光下叹息:“我不离开你,如果要走的话,我会把你吃掉,带着你一起走,季留,我会把你吃掉。”
月光落在坟头,有一种宛如流水的声音,清清冷冷。明月几时照我,何处归来?
季留轻轻地拂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野草下面斑驳的朱漆篆字,他问我:“那是你的名字么,爹爹……月沧海,是你么?”
“嗯……好象是吧,我已经忘了。”我答他。
“我记住了。”他的眼神是暗夜中的火焰,仿佛要将我的骨头焚成灰烬,“我记住了,不会忘记的。”
沧海明月,蓝田暖玉,庄生一梦千古,不曾醒来。
第五话——三生石
密密麻麻的红线绕过我的脚踝,缠了一圈又一圈。季留把红线的另一头系在窗边的柱子上。
“等着我回来。”他望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道,“答应我,爹爹,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伸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喃喃地问他:“你要去多久啊,季留,你会想我么?”
“我很快回来。”飞扬倨傲的神情写上他的脸庞,“季留此行定然蟾宫折桂,待到金榜提名之日,我会风风光光地回来见你。”他的眼神柔情似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不受任何苦。”
十年寒窗,多少意气尽在今朝一试,我怎么忍心阻你?
我模糊地微笑:“好,我等你,待你归家,共醉状元红。”
季留走了,临及出得门去,却又回头一望,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我转过头,花白的头发缠住脚上的红线。
池塘里的水鬼又在吟唱着忧伤的调子,雁字南回,在天外长长的鸣叫。
夜幕笼罩我的眼帘,我的白骨被黑色的尘埃所覆盖,寂寞中的鬼魂在夜里一声声地叹息……叹息……
我好饿,我想吃掉自己的骨头、吃掉骨头上的泥土,我饿得快要死去死去。匍匐着向外面的荒野爬去,红色的丝线在我的身后拖出一道绯红色的影子。我抓住一只游荡的小鬼,贪婪地塞到口中,尖尖的獠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饿得发软,骨头都烂了,小鬼从我的口中挣出,怪叫着踩过我的头颅而去。
季留,我的季留,我想等你,可是我等不到你。
我爬回了我的墓冢,缩进棺木里,睡去。是的,我已经死了,连骨头都要化成了灰,季留,我要忘记你了。
躺在黄土下,我的意识慢慢地模糊不清,忘记他,我连鬼也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