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崧失笑,道:“你们这是把脑袋往刑架上送呀。本王是太子,他们不敢处罚过重,但你们就不一样了。”
秦牧川道:“燕将军没有处置王族的獬豸令,如果要判,需将殿下送往京城。”
萧坚忽然站了起来,到梁少崧前单膝跪下。梁少崧一讶,正要开口,听萧坚道:“请太子擢我为近侍。”
梁少崧眉头一蹙,萧坚疯了不成,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事?
萧坚又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请太子擢我为近侍。”
“……为何?”梁少崧道。
“太子以为,自己是如何从敌人重重包围中安然而退的?”
“萧坚!”秦牧川斥道,“当心你说话的语气!”
梁少崧心中明亮,瞬间便想透了萧坚的问题。
“是京城的人派你来的?谁?”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能说。”见梁少崧迟疑,他又加了一句:“请太子相信,那人绝不会加害于你。”
萧坚此言一出,梁少崧又多了几分怀疑。但他意识到,萧坚所说的一切都能奇异地自圆其说。从白陵举荐,到拼死传回敌人情报,以及在敌人围攻时作战,一道跋涉回关,萧坚的确一直在帮助自己。说萧坚别有用心,似乎缺少证据,但要直接相信对方,却不符梁少崧谨慎的性格。
萧坚道:“先前在营帐中,殿下曾说若我要当近侍,还要做得更多……不知,要做到何种程度?”
梁少崧一愣,正要开口,牢外忽然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声响。随后,一道刺眼的光射了进来,三人不由地眯起眼睛。
狱卒拖长了的声调从那边传了过来。
“燕将军令,押太子梁少崧,秦牧川至青帐候审——”
在他们出征的时候,青帐还是点兵之地,等归来时,帐内陈设却大不相同。原本放置点将竹签的长台,此时摊开一册士卒名录,燕离鸿坐在台后,身着玄色武将服,头戴凤翅兜鍪,是只有正式的场合才会换上的装束。
帐口站着一列手执长戈的士兵,为的是防止犯人在问询时猝然逃跑。
秦牧川单膝跪倒,向燕离鸿行礼,梁少崧身为太子,行相同礼节于制不符,只好僵硬地站在那里。
朔啸是由以武立国的游牧民族开创,信奉苍鹰图腾,不似前朝有过多繁文缛节。宗传至此,军法一向严苛不改。按照传统,每一任皇帝,都需有少年军戎的经历,磨练心性,以免重蹈前朝哀帝沉迷艳词,武治荒废,以致亡国的覆辙。
梁少崧虽为太子,但从小便受演武堂的规训,习刀剑马术,视燕离鸿大将军为武德国士。此番出师不利,梁少崧身为将领,要担负全责。而问责之人却是燕离鸿。一想到这,梁少崧的脸颊便是一阵灼烧。
他站在营帐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燕离鸿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子,匆忙将你下狱,是军法所定。战事无常,能力挽狂澜者,世间也算罕见。你们出军失利,其中必有种种曲折,这次提审,务要悉数告知于本将,以全审判之衡正。”
梁少崧行过一礼后,将自出拔之日起的行军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其间略去人员、物资折损等细节,只着重于暴雪等关键之事,将每一日的调兵动向都说了出来。
虽然他心中为愧疚之情所累,但思维仍然敏锐,吐辞清晰,只陈事实,不参杂个人情感。他记性本是极好,加之缜密逻辑,叙述得清晰有理。燕离鸿认真聆听,间或点头。
梁少崧特意提到萧坚,称他处事果敢,提前发现敌军动向,警告全营。他们才能有所准备,不然怕是会全军覆没。
听完梁少崧的叙述后,燕离鸿的神色和缓了下来。“如此说来,此役之败,全非人事所致。”
梁少崧只是行礼,却不多言。
燕离鸿一捻胡髯。“太子经年师从演武堂,知晓朔啸兵例。战场败北,惩治最为严重,更不用提在如此关键的战局之中。”
梁少崧静静地等待燕离鸿的下一句话。
燕离鸿继续道:“不过,此时前方战线吃紧,正是用兵之际。若贸然惩治将领,恐怕于士气不利。另外,涯远关建制属兵营,本无判刑之权,更不用提与王族子弟相关的大案。”
梁少崧一抱拳,道:“此役所失,全在于本王一人领兵不当,愿负荆至京以请罪。”
秦牧川连忙道:“末将身为辅佐,未能尽责,也应受并罚。”
燕离鸿挥挥手。“这是自然。你与此案有连,是重要人证,需与太子一道进京受审。”
梁少崧心中一动,忽道:“禀将军,首先探得敌军动向的萧坚也是重要人证,不知可否带上他?”
燕离鸿眉头一皱,道:“探马营的那个探子?好罢,你们三人且同行。但这一路上,你们都是军囚,需听从押运之人的命令。此时通往东部的官道已被蛮贼所阻,你们要从南部阿兰那城折向京城。限你们两时辰内打点行装,俟午食后上路。本将调派十五名士卒将押送你们至阿兰那城,从那之后,此案将委予城主管辖,他将安排马车将你们运至京城。太子,你可有疑问?”
梁少崧面色未改,似乎早已料到此等判决。他对燕离鸿行过一礼,道:“少崧知晓,谢将军厚恩。”
燕离鸿微微颔首,神情稍霁。在敌军围攻这座边关前,便将太子送走,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啊。若太子不曾遇到暴雪的变数,一切又将是另一种局面……
罢了,现在思考又有何用?燕离鸿朝帐口的守卫一挥手,道:“卫兵,将人带走。”
主院的檐下排开一列纸灯笼,照亮清谈厅的牌匾。院中昏暗,不见人影。长庚对牌匾行过一礼后,在青石板上跪了下来。
尽管清谈厅中漆黑一片,长庚仍朗声道:“梁长庚仓促而来,失礼在先。但恳请辽公子施以援手,救我任大哥一命。长庚稽首拜谢,愿结草衔环以报。”
他将两手相叠于地上,额头触碰手背,以示敬意。
院中寂寂,只有寒风吹拂的声响。
他直起身,凝视着黑暗的正厅。这次长跪,再没有邢少师在他耳边叨念礼义纲常了。只是不知道,辽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最初应激而生的热度褪去后,长庚感到了严寒。他掸去肩头的雪花,但手指已冻得没了知觉。冷风钻进他的衣领,让他一阵阵地发抖。但所有这些,与任大哥所负的伤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雪花落在长庚的睫毛上,融化成水,从他的脸颊流淌而下,濡湿了他的衣领。
第15章
两根棍棒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庚回撤一步,将长棍负于身后。另一掌向前平推,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霍鸣站在他对面,双手握住长棍,摆出守势。
长庚尚未从方才的过招中恢复气息,霍鸣又一招攻势已经袭来。
霍鸣以棍为枪,点向长庚的左肩。这一招快而轻,但其中蕴含的力道使攻势尤为迅捷。
长庚反手将棍移至身前,借力上挑,打歪霍鸣这一击的去势。不料霍鸣中途变招,向长庚脖颈侧面的要害劈去。
原本坐在一旁观战的任肆杯猛地站了起来,担心长庚受伤。但霍鸣将力道拿捏得很稳,长棍在距离长庚脖颈两寸的地方顿住。
长庚僵住身体。那一击扬起的劲风让他脖子后起了汗毛。
霍鸣将长棍收回,对长庚抱拳行礼。长庚回过神来,也还了礼。
拳师施樵山走进场内,收了两人对战所用的长棍,靠墙放好。
施樵山年纪四十上下,相貌敦厚,身材宽实,穿一套米浆色的武训服。他眉眼平和,不似寻常武夫的厉荏,举止虽然和缓,但自有禅僧入定似的稳重。
自从除夕离开皇宫后,长庚便在辽府长住下来,至今已有一个朔望了。辽公子不知与宫中主管说了什么,一直都没有人来接他回宫。此情正和长庚之意。他巴不得留在宫外,一辈子都不用回去。再者,辽府比皇宫要有意思许多。
但是,从郢河那夜后,他下定决心要重新习武。虽然他曾在演武堂学过,但心思不在此处,学的也只是皮毛。直到经历那场迫近生死的险情后,他决定自己保护自己。
“长庚,刚那一招,可看清了?”施樵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