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有劳祁掌事安排了。”
柳府的格局与辽公子的府邸类似,院中处处细节都透露出主人的脾性。廊下、窗下、檐下,都能看见精细的人物木雕,描绘天伦之乐或高士对谈之景,线条流畅,画像生动,出自巧匠之手。主屋一半露天,大堂中央供一对太师椅,背后是一扇大理石雪花屏风。大堂的东西墙壁挂有文椒的花鸟图。牌匾上的丹青“慎独”可见遒劲力道,两侧贴一副对联——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庭院里摆满了圆桌,桌上放着瓜果点心。早到的客人正在闲聊,若碰到相识的,便起身作揖寒暄。家仆们进进出出,手里捧着餐碟碗具。管事在一旁大声吆喝,让伙计们手脚麻利点。在场的宾客多已上了年纪。任肆杯曾在宫中见过几人,其中的少师邢渺却显得十分年轻。这些士大夫都穿着常服,因此难以推测他们的官级品位。中央那桌已落座的宾客大多面容肃然,不与邻座过多耳语。柳伉端正地坐在座首,正在吩咐管家。
任肆杯在两桌开外坐下,刚好能瞥见主桌的动静。他摸了摸靴筒里藏着的匕首,这是温伯雪留给他防身用的,他希望今晚它不会派上用场。
夜色渐浓,家仆们挑亮灯笼,在院子四周摆上炭炉,又架上屏风,因此即便是暮冬之夜,宴席中的宾客们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任肆杯的邻座与他攀谈起来。此人姓殷,名崇义,字子筠,与任肆杯年龄相仿。殷崇义介绍自己时神采飞扬,说自己去年秋试中了榜,现在在礼部任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任肆杯则按照重鼓的那套说辞,与殷崇义道来自己的身份。殷崇义听闻任肆杯是宁琅阁教出的学生,立刻对他高看一眼,要起身行礼。任肆杯连忙止住他,请他回座。殷崇义对宁琅阁十分感兴趣,不停地追问塾中扬名天下的立论驳斥之法。任肆杯以小解为借口,暂时从桌旁抽身。再回来时,他高兴地看到桌上的瓜果已经撤下,代以茭白之类的冷碟。殷崇义正忙着吃饭,顾不上与自己多谈。
一桌宾客约有十人,围坐一圈。三两杯酒下肚后,原来不认识的,也能借着筷箸的交情聊上几句。柳伉是陇川人士,招待客人用的是最高级的八碗八碟:水晶肘、瓦酥、蟹黄、海参……各样菜色让人目不暇接。任肆杯本对食馔颇有研究,若不是在今晚,他可能会更仔细地研究这些精致的菜色。他默默听着殷崇义在一旁喋喋不休地介绍:“……这道花肉焖笋衣的精髓在于取舍。世俗所用的食笋之法变化多端,但可以‘素宜白水,荤用肥猪’一言以蔽之。你看这高汤中只有笋片,但食之有肥荤味道,是因为笋片与五花肉在汤中同煮后,将肉弃之不用,只取笋片。你看,这道菜岂不是对东坡居士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做了一次绝妙的中和么?”殷崇义夹起一片笋,放进嘴里,同时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奇哉!妙哉!”
任肆杯捧起酒杯,极快地往主桌瞥了一眼。一群人围在那儿,等着给柳伉敬酒。柳伉对他们一扬杯,权当是敬了所有人。宾客们纷纷将酒一饮而尽。柳伉的夫人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他们互敬。她的儿子抓住她的裙摆,想再吃一碟蘸芝麻粉的糍粑。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身披华贵的天蚕丝织就的大氅。狐毛领拢住他的脸颊,衬得他的脸盘红扑扑的。任肆杯恍了一下神,好像看见小了几岁的长庚站在那儿。是了,长庚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狐毛大氅,但他穿上时,可比这孩子讨喜多了。
任肆杯喂了自己一杯酒。滚烫的酒坠进胃中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伤在身,不能饮酒。算了,只是一杯,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伸手去够另一旁的酸梅汁,还未碰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响。纵然在这喧嚷的夜宴中,也格外清晰。任肆杯循声望去。主桌的一名宾客从席间站了起来。他仰起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唇边冒出白沫。两旁的宾客大惊失色,纷纷躲开。那人痛苦地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离得近的女眷尖叫一声,宾客们向那人倒下的地方张望,但堆满菜肴的桌子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柳伉谨慎而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似乎在找管事的踪影。在这猝然的一片慌乱间,忽然有一道银光从空中划过,任肆杯只来得及捕捉到那银光的尾梢,但他已预料到它的去向。
来不及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道光会扎进柳伉的眉心,然后没入他的颅骨一寸。除非仵作切开柳伉的脑袋,否则无法得知他的死因。
但在它抵达终点前,从暗处弹出的一枚铜币切歪了它的去路。
两个暗器在空中相碰,随后被弹向相反的方向。撞击声很细微,不比一声蝉鸣更响。
任肆杯没有看清这个过程,但他听见了那声撞击。他慢慢收回探向酸梅汁的左手,坐了回去。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又一次,他产生了与在郢河边预见那爬竿少年的刺杀相似的心悸。他探进衣襟,攥住游心散,手心不停地出汗。周围桌椅被拉动的声响,和人们嘈嘈切切的交谈,让他感到恶心。他不确定伤口是不是又开裂了。但是,那倒下的人再没有站起来,那人也许已经死了。
祁徽领着护院冲进院落。这群佩剑执枪的武夫一出现,宾客间的嘈杂声立刻淡了下去。祁徽老练地喝令护院们守住院落四角,随后疾步走到柳伉身旁与他低声交谈。
“刀”来了,他就在这群人里,不能再等了。任肆杯心想。他拨开药瓶的红泥封口,闷头将药丸和酒服下。药已落肚,但他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他试着调运真气,但仍无法在丹田处聚合。他想起重鼓的叮嘱,再度聚起真气。那股气虽然微弱,但相比之前的滞涩,至少可以调运几分。任肆杯闭上眼,将周遭的声响都摈弃在脑后。他调整吐纳,将真气从丹田升起,从手太阴肺经始。这一经脉的循环还未结束,他忽然被殷崇义抓住衣袖。“钟兄,你看!他们把那人给抬出去了!”
任肆杯呼吸一滞,好不容易聚起的真气险些轶散。他紧闭双眼,一脸痛苦地道:“殷兄,我酒喝多了,有些不舒服,你等会儿可千万别碰我,我不想吐在你身上。”
殷崇义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被那边给吸引了注意。
“各位宾客且听老朽一言……”柳伉年迈的嗓音过于沙哑,无法传到很远的地方。后排的宾客纷纷往前走,想听清柳伉的话。任肆杯没有任何心思听他在讲什么。大周天的循环已过一半,他的真气基本成型,游走得也越来越快。任肆杯知道那刺客还在这里,替柳伉挡下银针的人也是,而他自己是唯一的变数。
柳伉对着人群道:“胡学士方才旧疾发作,已被送往药堂。遇此变故,宴会憾而中止。柳某惭愧,败诸位祝喜赴宴之兴致,所送诸礼,也将一并退回,以表歉意。”
宾客们听闻此言,纷纷作揖还礼。对刚才的事情,他们还一头雾水,但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也不便长久呆在此地。不过,即使柳伉说得隐晦,但离得近的人都看得清楚,那胡学士分明已死,哪里还需送医。礼宴变成丧会,让人有说不出的晦气,他们巴不得赶紧离开。
家仆们手提灯笼候在一旁,一个接一个地引宾客离府。院子中的宾客慢慢见少,但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围在柳伉周围,想依礼正式道别;也有人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留下来等着看后戏的。殷崇义喊了几声任肆杯的假名,见对方闭目凝思,对自己毫不搭理,只好先自行离去。
柳伉忙于应答辞行的宾客,没有留意到涌过来的人冲散了护院的御型。祁徽被挤到一旁,蹙眉看着和柳伉交谈的士大夫。这些位居高位的官员与柳伉一向交情很深,常在柳府间走动。祁徽认得他们,也不便以护柳大人安全为名,鲁莽地将他们从祭酒身旁拨开。他环抱起双臂,向四周张望,看手下都在哪里。他一眼看见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任肆杯,立刻无名火起。这请来的帮手架子也太大了些,这种时候还在那里愣坐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任肆杯走去,喊道:“喂!你坐那儿干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