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殿下……四海翱翔。”
第3章
【陆】欺君
“醒了?”
叶疏白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痛地坐起身。抬眼便看见穿戴整齐的师斓坐在床边,用没什么情绪的凤眼睨着她。
没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发现陛下在屋里更吓人的了。
不过这句话为时尚早,确有比这还吓人的——这不仅是陛下的屋,还是陛下的床。
她把自己自投罗网的全程想清楚了,只觉得头痛欲裂,“陛下这是何意?”
“事到如今,叶卿还是没有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叶疏白一句“臣惶恐”还没到嘴边,师斓微微俯身,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关于叶卿的……欺君之罪。”
满室寂静。
良久,叶疏白微笑起来,语调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平缓,“臣欺君之处甚多,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件?”
她摆明了如此油盐不进,师斓却并未动怒,狭长的凤眼眨了眨,“既然如此,朕就给叶卿细细说来。”
叶疏白抱着被子,双手撑住越发尖削的下颌:“愿闻其详。”
明明聊的是这样危险的话题,竟也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化解了紧绷的氛围。师斓拿了个软枕给她垫着,才开口说:“叶疏白,河中府生人,兴康十三年一甲,先帝御笔钦点的状元,本朝三元及第的第一人。”
他盯着叶疏白放在被子上的手,苍白手背上隐隐的青蓝脉络越发明显了。因为她旧疾虚耗过多,指尖也没有血色,整个人像是下一刻就要消失似的脆弱。可那脊梁仍是笔直的,像有一根竹子撑着脊骨,长出了皮肉,支撑着那人,即便到了穷途末路,也不曾稍稍摧折。
他不由有些失神地想,这个人的一生中,可曾为什么人、什么事低过头?
“入翰林院任修撰不到两月,因母丧丁忧三年。两月前,河中府接朕密令,彻查往复二十年名录,查无此人——此欺君之第一罪。”
叶疏白靠着软枕静静听着,仍像当年看着那个孩子一般,眼角笑纹温柔。
距离湛桥边的初见已是十年,物是人非,只有这个笑容一直不曾更改。好像岁月不曾向她讨要过什么代价,风姿经年不改,岁寒不枯。
“此后化名易容入宫,与朕身边的宫人瞒天过海,此欺君之第二罪。”
他的眼前飘过一折素白纸伞和一枝沾了雨水的赤红芍药,声音喑哑下来。像是被无名的手攥住了心口,他越说便越觉得钝痛,痛得喘不上气来,拂袖而起,语速愈发快了:“借丁忧之期隐于幕后,暗中运作,催发先皇旧疾,把持宫禁,操纵先皇遗嘱,此欺君之第三罪。
“预知将有反扑而以身为饵,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此欺君之第四罪。
“借刺杀之事由,假死脱身,留朕孤身一人——”
师斓的声音轻得有些渺远,叶疏白抬头,正迎上他的眸子。
极黑极深的墨色里,一片水气氤氲。
他艰难地继续说下去,“……此欺君之第五罪。叶疏白,你认不认?”
叶疏白沉默良久,“陛下所说,都是对的,只漏了一件事。”
“什么?”
“拒青本姓元。”她直起身体,把师斓滑落的一缕碎发挽到他的耳后。两人离得这么近,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震惊,“先皇后亲赐姓氏,臣是元氏门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叶疏白披了外袍下床,迎着小皇帝惊讶的目光从榻下抱出了一坛酒,拍开泥封给他倒了一盏,“陛下记不记得刚登基的时候,边境颇有异动?臣有一次半夜入宫议事偷偷带的,讲故事还是得就一杯酒。”她狡黠一笑,将金杯放到师斓手中。
“臣当年跟陛下说过,先皇后年少时代兄入朝,是赫赫有名的小将军,风姿无双。遇见先帝之后,决意放弃身份入宫为后。然先帝寡恩薄情,金笼困囚,仍恐凤鸟离笼,为彻底折断先皇后羽翼,消除势力日盛的元氏外戚的威胁。兴康二年五月,以叛国之罪判处满门抄斩。”
这段旧事即便早已知晓,师斓手指还是一颤。
“先皇后自此一病不起,兴康三年诞下陛下,撒手而去。臣当年七岁,在之前的战乱中成了孤儿,被元氏救助,刚入族学开蒙一年,事发时与其他幼童一起被送出。”
她冰凉的手握住师斓的,眼里的笑冰冷肃杀,“臣是先皇后留下的一步棋。”
“先帝当时属意宗室子弟,想过继一个来继承大统。臣决不能容忍陛下再在宫中遭受冷遇,本来只是想来看看陛下,要是无意江山,臣保护陛下一生富贵安稳。可是陛下说,愿做第一人……前路荆棘,臣就做陛下手里的刀,不管怎样,总要让陛下得偿所愿。此五宗欺君之罪,臣认,罪无可恕,依律当斩。”
她自觉已经足够诚恳,没想到这句话却仿佛戳了师斓的痛处,年轻的君王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金杯砸在地上,厉声道:“住口!”
叶疏白一怔。
他长得很高了,骨架仍是偏瘦,但身上撑起了帝王架子,竟然也有了沉重的压迫感,已不是当年孤弱的桥边少年。叶疏白整个被罩在他的影子里,在朝堂之上舌灿莲花的中书令大人,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朝中结党,拉拢那些对朕一介坤泽之身不满的前朝旧臣,那些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乱党,那些想取而代之的贼子,你甚至送朕笼中雀,公然宣战……你想死,你想和他们一起死!”
师斓其实做了很多准备,反复设想过应该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做好完全的准备,跟这个一手培养出他的人面对面坐着,一张一张把底牌揭开,起码不该是现在,不该是如此仓促。
他恨了许多年,无数个夜晚在桌前发誓,决不能再被她耍得团团转,也要让她尝到一回计划落空的感觉,才算大仇得报。
可是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那个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弦,打乱他的全盘计划。
他受不了叶疏白平淡认命的语气。
叶疏白深深凝视着面前气得失态的皇帝,语调还是温和平缓的,“原来陛下连这个也知道了。”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那双艳丽的凤眼激得通红,师斓死死盯着叶疏白,眼里恨得要滴出血来,“叶疏白,你很好,十年了你还是这一套,你还想以身作饵,你还想再抛下我一次,你还送我笼中雀,你居然敢……你居然敢这样逼我……!”
他话音未落,心口一阵绞痛,几乎站不住,踉跄着退了两步,撑着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难以置信地望着叶疏白。
被他盯着的那人上前两步,抱住他颤抖的身体,“臣不会逼陛下的。”
“……臣不舍得。”
实在是太疼了,当年被元拒青关在殿内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疼过。师斓坚持不住,无力地软在地上,被一双冰冷的手接住。叶疏白跪坐在地,将他抱在怀中,在他耳边的呢喃温柔而安抚,“臣结党,一是因为他们警惕心很重,不如此恐难以收集罪证;二是因为……臣活不久了。”
怀里的人一颤。
“兴康十八年那一剑,确实是厉害,伤了心脉。苟延残喘活到今日,每一日都像是从上天那里偷来的。臣不怕死,可是臣要是真的死了,陛下一个人面对那些人,臣不放心。不能亲眼见陛下宏愿达成,已是失约;倘若还不能保护好陛下……”她顿了顿,“臣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临死之前,还能最后为陛下做一件事,臣很高兴。可是陛下现在太聪明了,什么都猜到了。是臣教得不好,让陛下也学会了用自己做赌注。”
坤泽若在花信期与乾元交|合,便会结成命契,倘若坤泽身死,乾元会受重创;若乾元死了,坤泽亦不能幸免。
师斓赌她不敢拿他的命当儿戏,他赌对了,可没料到,最终还是棋差一着。
疼痛越发剧烈,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那杯酒……你把解契的药……”
“臣曾经叮嘱陛下,重要的药,一定要随身带着。”
叶疏白伸手去够那只师斓用过的金杯,另一颗药丸碰壁发出轻响,她给自己斟了一杯。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仍觉得不够,索性扔了杯子,学着师斓在殿上的样子,直接端起坛子来,一气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