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否点点头,道:“东君所言不假,是我该谢秦姑娘。”
秦孤桐一愣,与萧清浅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可是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
她说的是炎门主。对方好歹是相貌堂堂的一方霸主。两个时辰前刚刚打过一架,她却只记得人家穿的花里胡哨。
迟否想起炎门主那一身妃红剪花翻领衫,的确是花里胡哨。遂点头,细细说明:“五天前深夜,武道大会擂台附近,突然走水。火势滔天,纵是救火得当。古御街到太平桥一片,也是尽数烧毁。”
以武道大会十二座擂台为中心,辐射一圈。沿街商铺店面,做得全是武林生意。成片客栈住宅,住得都是江湖人。而这些商铺客栈宅子,他们的主人,都是或大或小的豪杰枭雄。
这场大火,不但让他们损失惨重,也让迟否头疼欲裂。如今暗里纷纷流传:最先起火的,是机关城的库房。因被巧工坊打压,机关城打算趁着武道大会,出售一些霹雳弹。当夜先有爆炸声,后才起火。
说得有鼻有眼,让人不信都不行。
然而机关城对于建邺城、对于建邺城百姓、对于迟否来说,都是极其重要。
机关城以城之名,位列十二城盟之一,原本居于琉岛。水升地裂,岛不能居,机关城主便有意迁回内陆。近十年来,机关城半数工坊建在建邺城郊。雇工万人,纳银千斤,养活无数百姓家庭。
一旦机关城被打压,关门歇业。雇工无业,就无钱养家,无钱消费。周边集市,卖菜、卖粮、卖布、卖油……说书的、唱戏的、明妓暗娼诸般生意都要歇业。建邺城将于一夜之间,多出数万流民。不提救济所费银粮,就是这些人无事可做,就得生出无数事端。
故而迟否听闻此事,立即强令压下关于机关城的流言蜚语。随即又让人去请机关城主,可整整五天,得到的消息不过是——机关城主回琉岛,行迹不明。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她以建邺城主的声名威望将事态一直压着,已是不易。这不开眼炎门门主,竟敢强捋虎须。若不是秦孤桐当时挺身而出,将事情打断,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
“迟城主客气。”秦孤桐爽朗的笑了笑,“不用我,您必然也有雷霆手段,想来是炎门主该谢我才对。”
迟否闻言不语,算是默认。
萧清浅心中却想得多些。她无意多管闲事,但如今江湖乱象丛生。从迟否与青飞疏口中得来的消息,自然可靠,何不多听听。
她出声问道:“机关城为何突然被巧工坊打压?巧工坊背后是何人?机关城与纪南城谈得如何?”
迟否一愣,失笑道:“萧剑神出言如出剑,直中要害。”
青飞疏拢手挑了灯芯,闻言转头。他眼尾略微上翘,烛光在眸中流转,俊颜含笑:“清浅,你若不介意。月门主与万亩田的归涯堂主,有意共叙。”
青飞疏言下之意,便是要拉她入伙。
萧清浅不置可否,微微扬起下颚打量着他,语气淡然说道:“恭喜。”
秦孤桐正听着起劲,闻言一愣,心道:清浅这是什么意思?
青飞疏失笑摇头,面露宠溺之色,喟叹道:“本想探探清浅的口风,谁料到先将自己卖了。说是不喜,未免虚伪。十二城盟的担子,我心中实在惶恐。”
弱冠之岁,接手风雨动摇的流春城。而立之年,身担十二城盟盟主。十分权力,就是百倍责任。
风光煊赫的东君,背后是劳心苦神,夜不能安枕的青飞疏。
萧清浅沉吟片刻,对着秦孤桐说:“阿桐,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秦孤桐不傻,听她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涉入其中。她自问为人处世,算的上稳重果敢,口风也紧。自然不甘心,低声苦求:“清浅,我就听听,绝不多言。”
萧清浅微微摇头,俯身替她掖好被角:“他们坏得很,心里都盼着你去做打手。”
青飞疏闻言忍俊不禁,佯装指责道:“清浅,我们还在呢!”
秦孤桐听她哄小孩的口气,十分不满。奈何有外人在,再说下去也是徒惹人笑话,只得闭口不言,目光幽怨的瞧着萧清浅。
迟否心中略微松了口气,起身告辞:“我先去请月门主与归涯堂主,稍后在侠义厅相聚。秦姑娘这里,我让人前来听令,萧剑神不必担心。”
待她离开,萧清浅嘱咐秦孤桐一句,与青飞疏一同出门。
残月西沉画楼,夏虫低鸣花树。
青飞疏落后萧清浅半步,两人行至中庭,他低声歉意道:“清浅,当年武道大会一别,我当你游历四海,西往昆仑。不曾想……”
萧清浅伸手拂落花瓣上的夜露,并不在意:“何必如此,你又不是青飞疏。”
不待东君开口,萧清浅转身轻瞥他一眼。临风而立,望着天际残星,眉眼之间染上淡淡的倦色。
东君脸上诧异不解的神色退却,俊美无涛的面容上浮现出怪异的表情,似如释重负,又似茫然无措。少顷之后,叹笑道:“果然如他所言,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萧清浅。我果然,还是不够…我,终究,不如他吧。”
萧清浅忆起那个温柔的少年,心中腾起些许伤感。她抬眸看着眼前的东君,难得温言宽慰道:“你很好。尤甚于他,所以你只是你。”
东君展颜而笑,眉间苦闷一扫而空。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萧清浅,声音温润,却是调侃之言:“萧清浅果然是面冷心热。这世间,终有些人不会变。”
萧清浅闻言,淡然从容如旧。
东君见状,负手轻笑:“果然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将死之人计较。”
他言生死之事,恍如闲话家常。面带笑容,眼中春风习习。
江湖人只隐约听说,五六年前,青飞疏的弟弟死于流春城与海蛮之战。身为光的影,江湖中连他的名,都言语不详。
无人知晓,青飞疏的骨灰早已扬于东海之滨。
但,
东君,依旧活着。
第86章
萧清浅心中低低一叹, 想起一句俗语: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这句话,她曾听母亲说过一回。彼时她还年幼,被母亲搂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念着。再后来, 她被送去迦南殿。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月听筠人未到,声先至。
青飞疏早已恢复一贯闲雅姿态, 朝着她微微欠身:“得蒙月门主赞誉, 飞疏厚颜收下‘才子’之名。倒不知,武城那位少年副城主, 伤势如何。”
月听筠脸蒙粉纱,款款走来,指责道:“人道东君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为何出言下套?我一清白女子, 深夜出入男子房间,传出去,这名声可还要不要?”
“是我失言, 月门主见谅。”青飞疏连忙欠身行礼,转头对着萧清浅笑道,“月门主伶牙俐齿, 我不能敌。清浅, 还请出言相救。”
月听筠径直走到萧清浅面前, 仔细端详她面容。少顷, 哀叹一声:“韶华催白发, 光影改朱容。怎十年不见,你半点不变,老天爷忒是不公!”
萧清浅莞尔一笑:“月门主音姿容止,尤甚从前。”
月听筠闻言眉开眼笑,声似磬韵,欢喜道:“这话从萧清浅嘴里说出来,我便要当真呢。”
“啧啧,想必从我们这些浑物嘴里说出来,就是献媚敷衍咯?青兄,我们是不是很冤。”
来人与迟否并肩同行,正是万亩田来使,归涯堂主。他身姿高大,剑眉斜插入鬓,五官如刀削斧劈,棱角分明。周身都是江湖人的豪迈磊落,谈笑间却透着花丛浪子般的放浪不拘。
青飞疏临风而立,皎如玉树。闻言温尔一笑,抬手做请,边行边道:“归涯堂主所言极是,月门主嫌弃我辈须眉贪俗,未免以偏概全。不过,我确是俗人,无法自辨。”
归涯爽朗大笑,五人错落同行,往侠义厅而去。
名为侠义厅,称之为“水榭”更合适。
四面临水,只有一排相隔一丈远的石墩。埋在水中,露出半尺,与岸边相连。等闲武功差些的人,都进不去侠义厅。
迟否身为东道主,一马当先。她生性稳重端方,行事规矩,不爱显摆。足尖一点,依着石墩依次起落。最后落在水榭亭台上,静候嘉宾。
青飞疏抬手做请,归涯跟着摆摆手,大笑道:“来来来,两位美人,先请。”说罢,拿起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