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们拥挤在护城河边凄声哀号:“开门罢……开门罢……”有些人冒险跳进河朝岸上爬。守城将领命令士兵放箭射杀。不接纳难民是有道理,因为他们中间很可能就有帝国军的奸细。有一天瑾襄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难民们一拥而入,造成了一时的混乱。远方骑兵呼啸着朝城门冲来,旁人看了都紧张,怕出祸事。瑾襄镇定地喝令弓箭手做好准备,并没有收起吊桥。他取了长弓,看领头的骑兵越跑越近,一箭射去,正中那骑兵的眼窝。骑兵翻身落马,一只脚还套在镫里,马就拖着尸体颠颠地跑回去了。后面的骑兵都拉住了马缰,逡巡了几步,没有再往前来。
难民都逃进了城。瑾襄的顶头上司大怒,但顾忌瑾襄的身份,不好打他,只是骂了他一顿。好在毕竟没出什么事,难民看起来老弱妇幼居多,凄凄惶惶地继续朝南逃,不大像奸细。不过这次瑾襄的举动似乎也激怒了帝国军队,立刻有人率领军马在城下挑衅叫阵了。作为肇事元凶,瑾襄脱不了干系,自然该他领兵应战。
作为将军的儿子,瑾襄虽然娇生,却没有被惯养,他是在锦衣玉食和皮肉之苦的双重经历中长大的。细论起来,他所忍耐过的疼痛可能比一般人还要多一些。但他还从来没有和真正的敌人面对面地生死拼杀过,所以纵马驰出城门的阴凉、感觉阳光再次照耀下来时,他的前额和手心忽然一下都渗出了汗。
要是输了,会受怎样的蔑视嘲弄和羞辱啊?
瑾襄心跳得厉害,不过最终还是沉住了气。就像那一晚,虽然狂迷欲死,不过到底该怎么做他还是知道的。当和敌将清清楚楚地打上照面时,瑾襄忽然想,那一晚,幸好,他知道该怎么做,如若不然,只怕是难以成事;而此刻,幸好,他也知道该怎么做,虽然和那时相比,眼前他是个新手。不过并不是新手就不会占上风,就如同媚媛,任何事情在她面前,总是以胜利而告终。
此刻,瑾襄的初阵,也必须以胜利而告终,如若不然,他连在她面前失败的机会也没有了。或许是那日对神明的祈愿应验,瑾襄旗开得胜,敌将落荒而逃。
瑾襄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个年轻将领该做的每一件事,勇敢应战,耐心巡营,安抚伤兵,鼓舞士气,他甚至还在战场上完了两次阴谋诡计,简直称得上有勇有谋了。敌人虽然不大凶狠,却也很难缠,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在瑾襄的手里夺取过胜利,后来他们只要一望见瑾襄便退避三舍。将军的儿子在战场上脱颖而出,他所守护的边境没有一寸土地失守,他还及时救援过左右的两处阵地,他的威望逐日上升。人们啧啧称叹,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敌人的气焰在涣散,而瑾襄军队里士气在高涨。敌人休战了,撤退了。京城里来了犒赏将士们的使臣,瑾襄立功受赏,得到擢拔,一切将如他所想,凯旋,然后再见媚媛。
媚媛果然已经是王后了。瑾襄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知道经过那一夜,她该如何瞒骗国王那不贞的事实。在战场上他好像把她完全忘记了,现如今看她凤冠霞帔优雅地坐在国王身边,瑾襄这才觉得胜利的甘美、惘然,还有海啸般残酷和疯狂的思念。作为最杰出的青年将领,筵席上国王赏赐瑾襄满满三大杯醇酒,达官显贵们也都来敬贺,瑾襄一杯也推辞不得,渐渐地就有了醉意。其实自神庙祈愿的那一天起,他好像就一直沉浸在某种醉意之中,现在另一种醉意涌上来,竟让他感觉到异样的清醒。当他清醒得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时,一个盛装的女官款款来到他的面前,递上一盏醇香的葡萄酒。碧玉盏里一汪冰冷的血红,是王后亲手斟酌;眼前纤纤素手的主人,曾是他豢养十年的美丽的鱼。
王后低声和国王说着什么,看上去真是一对恩爱甜蜜的夫妻。国王点头应允,然后大声宣布。满座的人们都欢声恭贺,赞叹王上的眷顾和王后的美意——王后的恩典,让这美丽的女官成为瑾襄的妻子。
一瞬间瑾襄的酒意全消。他吃惊得忘记了礼仪,抬起头来直视王后。遥远的云端,王后正用七彩精绣的袖边遮住艳红的樱唇。隔得太远,他听不见那咯咯娇声,但那对碧绿的眼睛里流露的蔑视,旁人不知,唯他能见。
三天后婚礼就举行了。这场婚事对将军的儿子来说,实在算不得嘉奖。虽然新娘是王后的女官,但鱼人低贱还不如奴婢。将军夫人气得倒在床上,根本没出席儿子的婚宴——那个媚媛,小时候就没规没矩,现在当了王后,更是无法无天,挑唆了王上,这般羞辱将军的门庭!塞了个什么东西来做她的儿媳妇啊?居然是家里养的鱼!鱼人是生不出儿子的,那阉官家的丫头是在咒他们家断子绝孙么!
洞房花烛,交杯合欢,旁人都散去了,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新娘坐在婚床边,好像顶不住那沉重的凤冠,垂着头,用指尖默默地揉着绣花衣带。瑾襄坐在她旁边,微微仰起脸,回想起那乜斜的碧眼时不禁轻轻失笑。他没觉得羞辱。当然,她或许真的想以此来羞辱他,不过他不计较,她的羞辱就失效。他要对她好,更何况他本心里就是想对她好。于是他摘掉了她的凤冠,看她的前额上已经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子。他温柔地搂着她的肩,手指插进她浓密的发丝里,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她好么?”他柔声问。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问媚媛在王宫里过得好不好?还是问新娘媚媛对她好不好?新娘没有回答,仍是揉着绣花衣带。不管怎样,新婚之夜丈夫开口问妻子第一句话,居然是另外一个女人,想来也真够让她别扭了。瑾襄也觉得不大对头,讪讪地笑了一下,说:“睡罢。”
睡罢。自何时起就醉了?如今睡罢,醉生梦死。
她的皮肤像水一样光滑,她就像水一样在他的怀抱中流淌,但是她不说话。当他要吻她时,她就别过脸去,身体隐隐地生硬起来,紧迫不安。“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咬你。”他笑着说,用力地捧着她的脸。她闭起眼,任他把嘴覆在自己的唇上,双唇却紧紧闭锁,不肯吐露丁香的秘密。他想她真顽皮,以前竟不知道她如此淘气,于是心里起了非常坏的恶毒念头,决定欺负欺负她。他打算咬她,当然只是轻轻地咬,绝不会让她疼,更不会流血。结果是他毫无防备地尝到了毒辣的真相。他本以为自己会亲吻玫瑰,当舌尖轻触时,才赫然发觉那是毒蛇的嘴。
“你!”他猛然抬头,浑身冷汗狂迸,惊骇地看着手中那玫瑰花一样美的脸。一阵头晕目眩,通体麻木冰凉。片刻后他才翻身坐起,气得撕掉了红色的锦帐,低声恨道:“她!她!”
这羞辱计较么?
这羞辱不计较么?
她举起手来捂住了脸,转过身去,俯在枕上,双肩微微抽动,就像那一晚的那一人。但她不是。她是鱼,鱼是不会说话的,因为她的唇齿间也是空洞,那原本如画眉鸟般婉转动听的声音已被剪去了。
吃惊么?肯定。
生气么?当然。
计较么?请便。
不计较么?或者……
计较、不计较、计较、不计较、计较、不计较……
白色的菊花瓣一片一片地掉在地上,最后一片是——计较。
虽然如此,她只是若无其事地把最后一片菊花瓣揪了下来,放进嘴里嚼烂了吞下去。所以结果还是“不计较”。但是吞完了她又后悔了,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计较起来是什么样儿呢。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不过她压根儿也不需要哪门子的后悔药,她只是从雪瓷瓶里轻轻抽出另一枝菊花,开始一片一片地摘花瓣,于是结果就成为她希望的那样了。
计较罢!计较才辨得清谁输谁赢,有输有赢才有趣。她满意地看着留在枝头的最后一片狭长的花瓣,那形状就像一道修长的眉。
按照习惯,新婚第三天新娘子应该回门,可哪里才是这年轻将领妻子的娘家呢?大概是王宫罢。毕竟她是王后身边的女官,又是在王后的主张下国王赐婚,不管怎么样,夫妻二人都该进宫去拜谢国王和王后的恩典。
王后并没有出来,国王允许瑾襄和新婚妻子进入王后的宫殿。瑾襄毫不客气地就去了。王后的宫殿里摆着许许多多的花瓶,插着许许多多的菊花。珠帘里王后穿着松散飘逸的便服坐在地上,面前一个注满水的花瓶,她正用小剪刀把菊花修剪为合适的长短,然后一枝一枝插进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