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欧把工作用的背包放在门口，朝沙发前的加洛走去：「我偶尔会想，在山洞的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有匆忙离开，而是能和你再好好聊一聊的话，后来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加洛放下哑铃，认真地想了想，仰起头回答：「不对哦。如果没有把深埋着的『恶』暴露出来，也没有解决普罗米亚潜在的问题的话，结果只会更糟。这个星球被毁灭的话，就不会有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聊这些『如果』了。」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竟然让里欧一时愣住。
青年「嗖」地一声跳起身，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的额头，然后沿着鼻梁轻轻刮了一下：「而且后来我们再相遇了不是吗？现在回想，我觉得很庆幸哦。」
啊⋯⋯加洛.提莫斯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简单的话语，简单的动作，双眼认真的注视，就能让他感到安心又平静——和普罗米亚燃烧时不同的，另一种温暖。
里欧仰起脸，望着对面那一个拥抱就能完整包住自己的男人，每个字都说得认真：「我也是⋯⋯很感谢加洛。」
「哦——！」青年明显一乐，「不过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以后就别再道谢了。」他弯下腰，湿热的额头贴住少年的额头，沾湿了上面几缕浅柠檬金的前发——与他们初次相会相仿的距离——然后抬起了握成拳的手。
大小和肤色差异明显的拳头，在彼此会意的笑容里，稳稳地碰在一起。
4.
如果说加洛受伤算是引发了一点小波澜，那么他的归队则是风平浪静。
差别只在于最近一直代任队长的雷米没有让灭火魂熊熊燃烧的青年上最前线，而是派去处理更简单的救援工作，对此加洛倒没有怨言。
城区重建仍在缓慢地进行中，每一项救援工作都值得认真对待。儘管治安情况依然参差不齐，前阵子因为治安部队的人力紧张甚至有局部地区沦为灰色地带，但临时警备队的建成好歹让情况有所好转。
而对于以灭火和救命为主要任务的烈焰救火队来说，如今的火灾规模和伤亡率显然肉眼可见地下降，救援行动难度减低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更充裕的资金预算，实际运作起来比过往更高效。
比城区重建更举步维艰的是政府架构的改革，以及如何处理那些几乎摧毁了地球和全人类的带「罪」之人。
古雷.佛赛特开发的帕纳索斯计画充分昭示了权力的傲慢和肆无忌惮。使用庞大的人力和技术资源打造成的宇宙飞船，直接参与其中或间接知悉的人员起码有一万人；儘管这个计划名义上是根据身体健康指数从高存活度的人群里随机抽选，但后来却在那份以「生存名单」代称的列表里找出几十位政府的高级别官员，还有数十位来自科学界、经济界的菁英和显要，即便数字上不佔大多数，但以这些人的财力和权力来判断，每一个都是这疯狂计画能得到推行的有力帮兄。
组建出能让市民半信半疑、但不至于引发暴动的临时议会已经相当不容易。为了让政府能恢复秩序管治，那些没有涉事的政府高层和被选进临时议会的元老确实下了一番决心，在这一年里进行了大小风暴级的政治清洗，把推行帕纳索斯计画的知情者陆续移交到尚有几分尊严存在的司法机构，并建了厚厚的档案记录等待审判排期。之后立即解散了长期如同享有赦免权一样到处施暴虐杀的冰冻警备队，并且指定了独立调查委员会进行后续评估。
这些日子新闻上播放出来的诸如「为了取得登上飞船的名额而收受巨额贿赂」、「科学家因为反对古雷.佛塞特的计画被当成叛国主义者关押虐待数月」或是「暗杀掌握计划线报的记者以防市民知晓」之类的消息，都足以让救火队的成员在吃着新鲜出炉热腾腾的批萨时倒吸一口凉气。
也是在这些震惊大众的内部消息逐点流出的时期，除去雷米之外的救火队成员才知道伊格尼斯队长这么长时间以来总是来去匆匆的原因：普罗米波利斯的临时议会组建后，伊格尼斯就被委任成为独立调查委员会的社会安全与治安顾问，直接参与对冰冻警备队的后续处理工作。等到古雷.佛赛特正式受审的日期公佈后，也会成为专业类别的证人出庭作证。
谁也不敢断言那围捕燃烧者族群、将无辜的性命当成燃料的庞大计画之下，还有多少污秽恶行没被揭发，人们只能愠怒着等待更多的细节以缓慢的进程对外公开。
在整个社会都处于神经敏感脆弱的时期，世人里尚有余力追求开坝式信息公开的人寥寥可数，完全无法进入主流的声音，也就难以被纳入政治考量。
与此相对的，据说有新进的议会议员大胆提议成立特别基金，为原燃烧者提供赔偿和救助金，本意是修复族群之间的鸿沟，然而民间对古雷.佛塞特的暴行有再多憎恨和呼喊「立即处死」的声音，也并不大于他们长年累月堆叠起来的偏执——原燃烧者在许多人心中仍是异类，不配拥有普通市民的权利，更不配享受特殊照顾。在激烈的反抗声浪里，有原燃烧者群体悄悄请求议员别将只想低调适应新生活的燃烧者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于是这样的提案自然而然地被搁置了。
名为加洛.提莫斯的青年和名为里欧.弗提亚的少年，确实莽撞且英勇地拯救了地球。然而要修复这几乎毁灭的星球与几近分崩离析的社会，离不开更多成年人的深思熟虑、普通人的联手参与，以及时间——让人类能在冲突中稍微反思、让受害者能不再经受痛楚的时间。
即便只是在烈焰救火队这样的小团体里，每个人都有过各自的深刻反思和疲惫。而身负重任的伊格尼斯队长的疲惫指数和精神压力可想而知，差不多已经到了墨镜也难以遮挡的程度。
于是由艾娜和瓦里斯提议的周末度假，也在和消防局第四大队交接工作的前提下，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众人一致赞同。
第16章 续作 光与浮尘／Light Me Up【三】
5.
海浪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啊。
沙沙的响声，还有液体快速流动产生的轻微碰撞，那是一种与硬物碰撞、火焰擦响完全不同的柔软。
里欧.弗提亚相信自己在幼年时是见过海的，只是在长年与火焰作伴之后，他对海洋仅存的印象只剩下：遥远，且模糊。
燃烧者的生活习性各有差异，但最大的共通点是都不怎么喜欢湿漉漉的环境。除去生存和生活所需的水分，大部分燃烧者会选择在远离水源或湿度过重的地区生活。可笑的是，因为有科技和人为意识将「冰」改造成带来更多创伤的物质，水这种本应是头号克星的物质，倒被衬托得可亲了些。
里欧算是适应能力颇强的类型，但即便在重啟普通人生活且有了安定的住所后，他接触的仍然仅限于沐浴和家居清洁这些通过设备处理过的水，以这些形式流动的液体没有威胁性、且容易控制⋯⋯这让他感到安全。
海洋，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庞大的、辽阔的，有由引力、大气环境和热能促成的流动，以及随着气候剧变而不再规律的潮涨潮落。
此刻的海面看上去平静得如同碧蓝色的镜面，然而汹涌时则会化成咆哮的黑色巨兽，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海洋是蕴藏着无数资源和海洋生物的存在，也拥有不逊于火焰的无穷威力，可以吞噬生命和摧毁巨轮。
在那也曾拥有巨大能量的过往，少年会有意识地避免太接近海洋、甚至湖泊与河流——无法兼容的水与火若靠得太近，谁也不知会出现什么难以预测的效应，会不会对自然环境造成毁坏，会不会为此牵连无辜的生命。
所以里欧一直觉得只要能站在遥远的山崖上，远远地观赏模糊成细线一样的这一片青蓝色，就已经足够。
沙沙——沙沙沙——
温柔的海浪声和脚掌下细沙的触感，温柔得彷彿他过去的警惕和有意远离，只不过是无谓的恐惧和多虑，是一场幻觉。
曾经那样遥远的海洋，现在的自己却这样近距离地身在其中。他的胸腔溢起一阵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安慰还是感伤。
「嘿哟——！」瓦里斯低吼一声，把从卡车上搬下来的巨型伞用力插进砂石里，撑开。伊格尼斯队长则从车厢里扛下两大箱食材，在伞下放置好便手脚麻利地架烧烤炉，鼻梁上仍架着墨镜，除去脸颊上的汗水之外看不出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