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本就如此。
同样身为「燃烧者」，会有人因为摆脱了这个身份而勇敢地开啟新生活，也会有人因为长久陪伴自己的火焰的消失而痛苦，会有坎罗和梅斯那样把为同胞复仇当成行动目标的人，也会有不惜出卖同类换取金钱、权力和利益的人。
里欧在准备FDPP的考试期间就听说过，帕纳索斯计划曝光的一整年里，烈焰救火队有相当一部分的外出任务并非灭火，而是回应来自原燃烧者的求救。
那些曾经与火焰相随、灵活或笨拙地操纵火焰的人们，因为普罗米亚的消逝而恢复普通人的体质，然后经受了不同程度的灼伤，那里面有懵懂的儿童，有一时分心而在工作中出现失误的厨师和工人⋯⋯如果不是因为有加洛在身旁，连他自己也差点经受类似事故。
里欧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落差感。
他曾经能那样清楚地听见普罗米亚的燃烧呼唤，和他心中「家园！家园！我想为他们建立起家园！让他们不再收到伤害！」的渴望相互呼应。
在普罗米亚完全消逝后，他再也接收不到另一个时空的呼唤，体表温度和汗腺分泌的触感鲜明而粘腻。在法院指定的拘留所停留的那段时间，他会在半夜汗涔涔地醒来，身体水分的流失让喉咙干渴难耐，靠近热源时会有强烈的灼热和疼痛感⋯⋯那样的体验让里欧有过一阵子的自我嫌恶和厌倦。
少年的思绪混乱且难过，他洩气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小个缺口上：「我跟那个伤害你的人，真的有区别么⋯⋯也许差别只在于我没有对别人造成实际伤害而已。」
他的胸口堵得厉害。那个挥着匕首伤人的原燃烧者的面貌和话语，像是再次把他过往那无能、丑陋的一面再次挖掘出来。
「伤害自己也不行哦。」加洛伸过手来捏住里欧的左手，指腹摩挲着那个指甲缺口的位置。
少年的手掌蜷了蜷，没有抽离：「你⋯⋯注意到了么。」
「喂喂，里欧先生——我们都一起生活那么久了，再粗神经也该发现了吧，」青年努了努下巴，「而且你很在意啊，时不时盯着手指发呆。」
普罗米亚的青紫色火焰一点点从手上流逝的时候，也带走了他指甲上的一小片角质。儘管没有任何痛感或不适，但那缺口从此再也没有生长完整。彷彿那是普罗米亚留下的纪念品，在提醒他曾拥有的操纵巨大力量的时刻，与如今的平庸甚至软弱之间的差异。
加洛望着少年蒙着阴霾的脸庞，语速比平常慢些：「我没当过燃烧者，没办法完全体会你们的感受。但是被里欧的火焰保护的时候，那种像是穿上超强保护罩一样的安全感⋯⋯我很明白。」
里欧抬起脸，正好对上青年注视自己的双眼，蓝色瞳孔里那一点红色如同温暖的火焰。
「既然已经不再有普罗米亚了，那就让我成为你的那个『保护罩』好了，」青年这么说着，上半身倚过来，「而且呢，有里欧这么厉害的人加入救火队，也会成为我的保护罩！啊，不如说你早就保护过我了嘛——帮我摧毁监狱的外墙，让我摔下悬崖后也没受伤，还有最痛快的——让我能挡住古雷的火焰拳，并且狠揍回去。」青年咧嘴笑起来，似乎想凑过来拥抱少年却不慎扯动了伤口，滋起牙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
里欧皱起眉头：「快躺好，再乱动伤口会裂开的。」他的嗓音仍有些消沉，但托着加洛的臂膀让对方躺回床上的动作却极其温柔。
「伤口也是英雄的勋章嘛，」加洛很配合地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放回枕头，眼神仍停留在少年身上，「而且这是保护里欧受的伤，更有意义。」
「⋯⋯又在说些乱七八糟的。」里欧稍微迴避了青年的眼神，声音轻微地颤抖。
加洛.提莫斯这个人就是如此。无论见过自己多少狼狈不堪、落魄软弱的模样，都能丝毫不在意，能说出那些抚慰人心的话语。
「我是认真的，」加洛凝视着少年的脸庞，「里欧并没有放弃原来那份骄傲啊。一起让普罗米亚完全燃烧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里欧会是我的最佳搭档。」
「因为无法扣下扳机而害你受伤的⋯⋯搭档么。」少年的表情缓和下来，嗓音里带上一丝自嘲。
「哈哈，是让我更有冲劲去保护人，越变越强的搭档哦！」加洛爽快地回答，抬手想去摸少年的脸，但在麻药的干扰下方位拿捏得不太准，结果在里欧的鼻子附近蹭了一下，便坠回床上。
他为自己笨拙的动作发笑，干脆让手顺着床单滑过来，扣住了里欧的手背：「我啊，虽然总是被大家说是笨蛋，但反射神经和恢复能力一直能强。还有，以前会觉得救火队员受点伤有什么关系，现在就想快点康复，为自己，也为里欧！所以没问题的。」他把里欧的手裹进掌心，在病房稍冰凉的温度下是对比鲜明的温暖。
里欧的视线稍稍往上，直接对上青年带着笑意和⋯⋯爱意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不能在那样的注视下开口说话，不然眼眶就储存不住那些不知何时堆积起来的水分了。
普罗米亚带走的岂止是火焰本身。过往有再多的悲伤和愤怒，少年都能通过火焰来表达来宣洩，能为单薄的身躯造出坚硬的铠甲和铁骑，强大的力量和阻隔能让他无需在表情上显露过多的情绪。
而现在，那些激烈流淌的情绪却彷彿只剩下一种形态，在脸上化成了⋯⋯无法遏止的、软弱的眼泪，顺着鼻侧和脸颊流过唇边，溢满的情绪让他无暇抬手擦拭。
加洛的声音比先前更低，带着倦怠的笑意：「更重要的是，会为我哭的里欧，也会为我笑，这样的里欧啊，我超喜⋯⋯、」青年话没说完整就脑袋一歪闭了眼睛，最后几个音节完全是模糊的。
「加洛⋯⋯？！」里欧慌张地喊他的名字，立即俯身靠近，很快从对方的鼻息和半张着的嘴判断出他只是睡着了。
少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却也发现方才无法控制的眼泪已经瞬间止住。
这个⋯⋯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男人。
他盯着那隻仍然叠在自己手背上、与自己肤色截然不同的宽厚大手，把自己的手在那掌心里翻转了一下，与加洛的手指交叉扣住。
然后他慢慢往前躺下，脑袋伏在青年的枕头旁，轻声说：「加洛.提莫斯⋯⋯你真是个笨蛋。」回应他的只有青年安逸的鼻息声和病房排气扇的转动声。
没有普罗米亚环绕着的呼唤，也没有你在身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的名字，这世界安静得如同⋯⋯虚无。
快点好起来吧⋯⋯然后，再次照亮我。
里欧缓缓闭上眼睛，残留在睫毛上的水珠掉落在两人枕着头的布料上，被吸收后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很快就干涸不见了。
第15章 续作 光与浮尘／Light Me Up【二】
3.
「停职处分？」
雷米把装满咖啡的马克杯放回茶几，他看着低头递来文书的里欧，郑重地推了推眼镜，「队里没有这样的安排哦。」
「第一次出任务就拖了大家的后腿，还让加、其他队员受伤⋯⋯理应受到纪律惩罚，救火队的行为守则上也提过。」少年抬起脸，表情和语气相当坚定。
「加洛那家伙有一百八十七种方法让自己受伤，不是里欧的错。」雷米的语气再冷静不过，「伊格尼斯队长跟我已经检讨过上次行动，其他队员的报告也没有提出异议，所以你还是得按排班好好工作。」说完把文书轻轻推了回去。
里欧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介于彆扭和疑惑之间。
雷米站起身，在少年头顶很轻地揉了一把：「别觉得自己妨碍行动了。第一次上前线就熟练地操作设备压制火势，并且飞快地在火灾现场佈置好逃生通道，连商场宠物商店的小动物都照顾周全了。虽然在面对持刀兄犯时略有迟疑，但我们毕竟是救火队，不是刑侦执法部门，这样的成绩是可以接受的。」内容全是出自上司身份的专业判断，语气却充满兄长式的温柔。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里欧难以再反驳，只好小声回答：「谢谢你，副队长⋯⋯」
从茶水间走出来的瓦里斯没有加入对话，他弯下腰给里欧递来一杯柠檬茶，茶碟上还放着两颗棉花糖，然后他伸手拍拍里欧的脑袋，转身回到迷你篮球场继续他的日常锻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