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九点车去接你。”
“我能不来吗?”
“恐怕不能。”
“那好吧。”说完,叶修立刻摁了挂断键,仿佛一秒都不想和崔立多谈。他转而对我说:“今天晚上看来是要耗掉我大半精力了,我先睡会儿,强烈建议你也睡。”
我问叶修睡过头怎么办,叶修认为那样更好。
我们还真睡过头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目的地等候着我们的不是崔立,而是时任嘉世安全部长的陈夜辉。见我们姗姗来迟,陈夜辉没有显露出什么不耐,他伸出手来,请叶修和他一同进行“参观考察”,至于“参观考察”的地点,据陈夜辉的解释,是某个工厂的车间。
叶修和我对视了一眼。没有哪个白痴会相信陈夜辉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叫出来只是为了参观考察一个工厂的车间,想也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我们既然已经来了,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是一个从外观来看一点都不像工厂的地方,相比之下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一座阴森恐怖的监狱。陈夜辉没有带什么随从,他只身一人带着我和叶修走进了正门,此时我还在猜度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工厂,武器军火?很有可能。
一开始我们进入的是一道冰冷的长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的心一下紧了起来,看来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工厂。可能察觉到了我的焦虑,叶修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着长廊的尽头渐渐逼近,隐约能听到有什么声音透过凝冻的死空气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楚……是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呻吟。
叶修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跟着陈夜辉穿过了长廊尽头的那道门。
那是一道地狱之门。
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长廊尽头联通的是“监狱”中央的通道,通道两旁竖立着钢铁栅栏,栅栏的里面是墙壁,仿若书柜一样从上到下分出一层一层,每一层都躺满了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肉体……是Omega。他们被固定在自己所待着的地方,个个肚腹隆起,显得大腹便便,面上洋溢着一种诡异的、痴迷而快乐的微笑。
一些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站在可自由升降的轻便平台上,在Omega们中间穿梭。间或碰到几个小腹平坦的Omega,他们便冷漠而熟练地将带着白手套的手伸进这些Omega裸露的生殖孔中掏摸,可能是放入什么药物,也可能是采集什么样品。先前我所听到的那阵阵暧昧的呻吟,无疑正是来自这些Omega的口中。
然而一个人,但凡还有一些人性,就绝不可能把眼前这一幕和任何艳情和肉欲联系在一起。我只觉得恶心。
一个护士装扮的女工作人员抱着个襁褓出来,她面带笑容,经过我们时她低声说了一句“是个小Beta”,陈夜辉回她一个微笑,看着护士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那里是暂时的育儿房,温暖而舒适,进入这里的工作人员们会立刻变得与在隔壁判若两人,从冷酷的恶魔变成温柔的天使。
天堂与地狱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却宛若横亘天堑。
育儿房只是一个暂时的中转站,小Alpha和小Beta将被分配进入由Alpha和Beta们组成的家庭,而小Omega仍将被送入孤儿院,最多只接受一些基础教育,等到他们成长到具有生育能力的年纪,他们也将被按照计划送进“工厂”中,延续着Omega悲惨的命运。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啊?”在周围高高低低的呻吟声中,叶修终于说出了他进入“工厂”以来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十分清晰。
“主要还是想请秋帅见识一下。”陈夜辉说,一边转过身来。
“见识了。”叶修说,平静的语气下微不可觉的颤抖表明他此时已经愤怒到了极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新的宪法,是从今天开始实施的。”
这就意味着,在12月15日之前,Omega都是和Alpha、Beta相平等的嘉世公民,没有人能够剥夺他们的人权。直到12月15日我们“参观考察”的那天。但是,这么一座令人作呕的“生育工厂”,总不可能是一天之内造出来的。
此前那些被警方逮捕后消失在人们视野里的Omega,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归宿。
“没错。”陈夜辉回应道,“那又怎样?”
“你是政府的内阁成员。”叶修一字一句地说,“你该知道这已经构成了违宪。”
“可惜,”陈夜辉有些惋惜地说,“现在已经是12月15日了。在此之前的事情,秋帅,你觉得现在的嘉世又有谁会认真追究呢?每个人都会认为这不过是在伸张迟来的正义。更何况我们已经很人道了,”陈夜辉微笑着指了指两边的挤满肉体的墙壁,张开双臂大声道,“秋帅,你倒是在里面找出一个非自愿的人啊?!”
这个问题的回答注定只能是可悲的。Omega们正沉浸在甜美的梦境里无法自拔,笑得像个最快乐的孩子。这些身处地狱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地狱;为了胎儿的发育良好,Omega需要保持良好的情绪,他们的大脑中被植入电极,他们的精神徜徉在虚假的天堂里,他们的肉体则扭曲着,为已经扭曲的国家贡献即将被扭曲的生命。
叶修沉默了下来。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动,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深切的哀伤。但面对陈夜辉的提问,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即使是叶修,即使是战场上那个计谋多端、百战百胜的叶修,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不是靠他一人之力所能够回答得了的。
“不……”
突兀地,有一声弱小而坚硬的嘶叫撕破了周遭软绵绵的呻吟,渐渐在挣扎中强大,坚韧而不屈。
“……不!我不是……自愿的……不是!他们……抓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叶秋上将!!”
叶修猛地回过身来,我看见有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我的眼眶也立刻被泪水模糊。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出头的Omega青年。他的下腹滚圆,大睁着眼,泪流满面,表情扭曲得如同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欢喜和痛苦之间来回变幻——这位坚强的青年在用自己钢铁般的意志对抗着电极的幸福之梦,他知道自己受到了不公至极的待遇,他绝不应该欢喜。
而他叫叶修上将。叶修是上将——这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
“叶秋上将!!”终于他哭叫着嘶吼了起来,“叶秋上将!!!我不愿意啊!!!”
一位受难者的灵魂最强音便是如此回荡在这座人间地狱的上方。
陈夜辉的温和之色早已尽去,他瞪着那个青年,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个计划外的突变碎尸万段。
叶修眼一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配枪,直指陈夜辉头部:“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放了他。”
看到叶修举枪,陈夜辉的表情反而突然轻松下来。他说:“秋帅,你情绪不稳了。你知道吗,情绪不稳的人特别容易做蠢事,比如你现在在做的。”
他话音刚落,叶修身上立即出现了几个快速游移的红色光点。叶修撇了一眼身上,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就向陈夜辉笑道:“我说你什么时候那么大胆子了,原来帐下埋伏着八百刀斧手啊。不过我说你们也太喜欢形式化了,搞这些没用的点儿干嘛?”
“没八百,八个而已。至于红点,不用起别的作用,能威胁你就够了。”陈夜辉简单地说。
“唉,”叶修叹,“人老了是真容易干蠢事啊。”
陈夜辉笑道:“秋帅,别自暴自弃,现在要挽回还来得及。”
叶修微微摇头,“脸皮真厚,我说陶轩和崔立呢。老什么老,我可还没到三十。”
说着,叶修缓缓回手,把枪口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陈夜辉脸色微变:“秋帅这是什么意思?”
叶修说:“我手里这枪最大功率直接就能把人烤成一堆焦炭,我还能有什么意思?说你们干蠢事你还不信,谁都知道我和陶轩关系怪怪的,你是陶轩那边的人,授衔仪式前夜我被你约出来晃荡,不明不白体貌难辨地就死外面了,你们帮我想想怎么解释。”说着他扬起脸对我说,“小月月多谢你啊,亏你我才想起来我也是个有点影响的大人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