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生活过三个多月的地方,关上灯, 离开了这里。
夜晚的火车站依然灯火通明,来往旅人形色匆匆。池逍快步向售票口走去,偶尔有人撞到他的肩膀,也无暇顾及。
最近几趟到A城的车都没座位了,池逍买了普快的一张站票,发车时间在一个半小时后。
夜间的车没那么多,可候车大厅里的人一点也不少。有些可能只是为了省一夜旅费而提前窝在火车站过夜的外地人。
池逍走过几排,没看到空位,他也无心歇下,像雕塑一样站住,直直盯着电子屏幕上时时更新的列车时刻表。
江叔说外婆患了癌症。这怎么可能呢?去年体检还没有任何问题、年前仍精神矍铄的外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没有看到结果之前,池逍什么都不信。
即使如此,他仍在紧张的情绪下,将自己的手腕掐出一片惊心的红印。
到了这种时候,跟翁川皓之间的那点别扭都显得无足轻重。他对那个人仍有留恋,也想过是否误会了什么;如果不是这突然的电话,只要能解清误会,等两人消了气,他们也许还能像过去一样相处,当作无事发生。
然而现在,他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压中,再也动弹不得,无力去维系其他关系,何况是如此充满变数的关系。
池逍后悔没有早点回到老家。
他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能偷着哭,怨恨父亲、怨恨命运;现在他不再怨天尤人,却感觉到更深沉的凄凉。这么多年,他潜意识里觉得外婆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事实是谁都无法陪伴另一个人到永远。
池逍的眼眶越来越红,数次将翻涌的泪意逼退。不时有路人向他投来奇怪的视线,他也毫不理会,只等时间到了,第一个通过那并不宽阔的通道。
第43章 身世的秘密
这次乘坐的是普通列车,花费的时间也多一些,池逍整整站了三个半钟头,才看到A城的站台缓缓向他靠近。
由于二月底三月初的连绵阴雨,全省范围内出现大幅降温,这里也不例外。
车站钟表的指针接近凌晨四点,几乎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车窗上覆了层薄薄的白雾。
池逍一路上连姿势都没换过,腿早就站得麻木。乘务员打开上下客的车门之后,他下意识地向前迈步,但是没站稳,差点摔在地上。
“你没事吧?”乘务员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没事,谢谢。”
A城下车的人不多,池逍的身后跟了四、五个人。他怕挡了别人的路,连忙剁剁脚,调整好状态,快步走下车去。
他直接去了市第一医院。
夜间的住院部开着为数不多的几盏照明灯,池逍只觉得走廊里白色的墙面亮得刺目,伴着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通过值班护士了解到外婆的情况,而后颓然地靠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肝癌晚期,已转移,无异于宣判死刑。
冯淑兰从年后开始食欲越来越差,体重骤减,开始没当回事,前日在江家打牌时险些晕倒,在江母的坚持下才到医院检查。
江叔告诉池逍这些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可检验结果是真实的,冰冷得触目惊心。
池逍一夜未眠。
等到天大亮,休息中的冯淑兰慢慢醒来,呆愣地望着他,久久未言。
池逍没说什么,只帮外婆倒水、买早点,协助医生做检查,忙前忙后。
大半个上午过去,冯淑兰忍不住了,她问池逍:“你不用上班吗?”
池逍摇摇头。虽然对不起李姐,他还是决定放弃这份工作。
他问过医生,冯淑兰的病在哪里治差别都不大,挨日子罢了;如果她希望在A城度过最后的时光,那么他自己也就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
冯淑兰当然能猜到他的想法。老人家重重地叹了口气,反复张了几次嘴,才说出口:“池逍,我活了大半辈子,早就没什么遗憾了,而且你——没必要这样待我。”
“为什么?”池逍握着她的手,迎向她的目光毫无回避。
“唉……”冯淑兰又说不出话了,过了好一会儿,道:“好好过你的生活,你对我没有任何义务。”
“因为——”池逍依旧注视着她的双眼,“我不是爸妈亲生的对吗?”
“你、你怎么会知道?”冯淑兰整个人怔住。
池逍低着头,嗫喏道:“前年……我回家,有天你不在,我收拾房间,不小心把我妈的那个黑色盒子摔在了地上,那个锁松了,自己就开了,我看见……一张单子。”
那张单据有二十几年的历史,是他曾经被领养的证明。
当时,池逍非常震惊,甚至有点难受。然而平静下来又觉得,世界上那么多弃婴,自己是幸运的一个;如果不是养父母一家,他恐怕到今天都不曾享有过家庭的温暖。
即使自己成年了,他们仍选择隐瞒。
池逍不忍辜负这个温柔的谎言。
他将盒子锁好,放回原位,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你怎么就……”冯淑兰料不到池逍两年前就知道这件事了,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平静,“你既然都知道了,也该明白,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的病就这样了,你不要再守着我了。”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池逍接着说,“但是我妈走……以后,你和我爸也没有把我送回福利院,而且你还照顾了我那么多年。”
“你是孩子啊,那不一样,”冯淑兰笑了笑,“我活到这个岁数不亏,比建阳和玉晴好多了。”
建阳是冯淑兰的爱人,不到五十岁就病逝了,池逍对他没有印象,而玉晴就是池逍的养母。
“我女儿她啊,无法生育,当年她有个同学在福利院工作……后来他们收养了你,我本来以为这件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冯淑兰颇有感触地说,“但是你爸妈那时是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想要让你永远幸福。”
“嗯,我明白,”池逍用手背蹭了蹭通红的鼻子,“我觉得做你们家的孩子很幸福,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一点都不重要。”
他没有为曾经被抛弃过的经历而过分伤感,因为从记事起就有爱他的爸爸、妈妈和外婆在身边。就算后来为出轨离婚的事怨过父亲,那个男人对他却始终关怀,哪怕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他庆幸的是,自己最幸福的九年多时光里,完全把他们当成了亲生父母,毫无芥蒂地承受着这份爱。
“唉,你真的——”冯淑兰有些动容地望着他。
池逍又点了点头:“所以让我好好陪着你吧。你如果不想离开这里,我也不走了。”
“你在这里,翁先生呢?”冯淑兰虽然病着,但神智十分清楚,看向池逍的眼神依然锐利。
池逍稍微错开视线,目光落在窗台上一盆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上,慢慢弯起唇角:“外婆,以后我们两个做伴吧。”
在池逍看来,即使翁川皓仍愿意维持这种关系,他也没有义务帮自己照顾家人。这是肉体关系和真正爱人的区别。
成为爱人意味着承担彼此的一切,包括家庭的责任,而他们之间并没有这种束缚。
冯淑兰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消化这一切。
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盯着池逍身后的方向,露出惊讶的神色,甚至微微抬起上身。
“外婆,怎么了?”
池逍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想扶住冯淑兰。冯淑兰拉着他的胳膊,眼睛仍瞥向门口。
“翁先生——”
“什么?”
池逍一开始没明白冯淑兰为何又提起他,但他注意到老人的视线,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身望了一眼。
“你、你怎么来了?”
翁川皓看上去也没有休息好,眼眶发青。他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目光稍稍在池逍身上停驻一瞬后,便径直朝病床走来。
他无视了池逍的问题,弯下 身,双手撑在床边,对冯淑兰说:“外婆,还有我。”
第44章 告白
午后,江叔来探望冯淑兰,池逍便随翁川皓一起去医院的食堂用餐。
池逍食不知味,本来分量就不大的套餐,吃了半天都没见少。
“怎么了?”翁川皓见他几乎不动筷子,柔声道,“不是容易饿吗?多吃点好照顾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