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秋洵看着鲜花,泪眼婆娑的,却扬着脸,很有自尊的样子。他摸出怀表,三根指针就快要在“XII”处重合了。一边是时间欢快地流淌着,一边是母亲的小像冷漠高傲地看着儿子。他深知母亲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可他还是出自本性地爱她,可是母亲呢?长子才一岁、次子刚出生时她就抛弃他们了,因为那时候丈夫迷恋一个叫陶雪霖的女人,她愤恨难平于是绝食自尽。这在不夜城风花雪月的汪洋中不过是小小一波,早被耽于寻欢时时追求新鲜刺激的人们所淡忘,但紫秋洵不会忘,他自懂事起就刻骨憎恨着那个叫陶雪霖的女人!他发誓要把她弄到手,守着她,直到她死!他要在她临死前对她说:“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供养你吗?因为我就是要看你是怎么死的!”看她死啊!二十多年来的心愿!为这一刻他等了多久啊!虽然他也曾一见她便由衷地厌恶,可他忍着,就为了这一刻让她加倍的痛苦!让她在他的仇恨中死也不得安宁!
紫秋洵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失声笑了!这一刻啊!终于来了!七年了!他对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他不也在床第间暴躁地用她泄欲吗?唯一不同的是他恨!他比任何人都想更残忍地折磨她!折磨她的生和死!可如今机会来了,他又为什么说不出“我恨你”的话来呢?是因为她的妩媚吗?是因为突然回想起她那么深沉无言的温柔吗?是因为她说“这不是我的错”吗?也许吧——也许这只是巧合,她天生是要迎逢男人的,只不过在她和一个有钱男人周旋时,一个有夫之妇凑巧死去了,然后她就毫不知情地承担了二十多年的诅咒和仇恨。
厌倦呵……深深的厌倦。失神而悲凉的鲜花依旧是微笑地看他——知道自己美丽的女人总不会忘记微笑,因为那样能更好地昭显她们的容颜。他知道她还在乞求着答案,可他该如何对这个濒死的、对他满心感激的女人倾泄仇恨呢?已经走过二十多年了,直到此时此刻回顾那仇恨的起源,才发现理由似乎不那么成立。顷刻间他沉没到一片真空中,为那失重感受到毫无着落的厌倦,然后要在这片厌倦里搜寻一个不是仇恨的理由来安慰那个本来和他毫不相关的女人。
“因为我喜欢你。”他抓着她的肩膀,恹恹地说,“和你想的一样,我喜欢你。”
陶雪霖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最光辉的笑容,只听铛——的一声,古老的座钟宣布了今昔交汇的瞬间。陶雪霖的头轻轻一歪,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笑容就消失了,玫瑰般的嘴唇向上下翻去,露出森森的白齿,因为她脸上的肌肤已经开始干枯、皱缩,他手掌下那柔滑温暖的身体也变得干燥冰凉。她全身的水分在迅速蒸发,她变得轻飘飘的,转眼间那鲜活水灵的美女就黄黑发皱,皮肉紧贴在骨上,已然是一具木乃伊了。
紫秋洵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稀世的美貌刹那间就烟消云散,她完完全全成了骷髅,但还没有结束,这骷髅继续开裂,发出喀喀的脆响,碎成一块一块的跌落在地不成人形。紫秋洵急切地想把那些碎片抓在手中,但是徒劳,碎片变得更碎,碎成粉齑,化作青烟,从他指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十四章 医生
这一定是个梦……我只不过是睡着了,等我醒了就好了……
谁在这样想呢?当真相显露的时候,很多人会这样自我安慰吧?他们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他们要拖延时间,慢慢地才能接受,因为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猛然揭示真相总能置人于死地。
但真实的噩梦是连绵不绝的——但紫秋洵想要掏车钥匙时,却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是陶雪霖转交的那个医生的信——真的有信?这么说她的死不是梦,是真的?
他狐疑地看着信封,发现了噩梦的证据——这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装信的纸袋,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开口——四边都是完整密合的,上下是完整的纸面,这看上去像一张厚纸,没有任何入口能把信装进去,却是天生的中空的纸套,如同一个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他把信封撕开了,两个残缺的纸袋子,什么也没有。“啊——”他微笑着想,“果真是梦,我现在只要回家去躺在床上就行了。我只要回家去……”
卧室里有女孩欢快的笑声——紫秋如正坐在纤纤的怀里嬉闹。紫秋洵皱了皱眉责问纤纤:“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随即他呆住,房间里没有开灯却一片明亮,而那个美丽的年轻女人也不是纤纤!
应该说她和纤纤很像……又全然不像,因为纤纤绝对没有那种神采,也许形容是相似的,但一个是钻石,一个是玻璃,一个是星辰,一个是水滴。她像太阳一样光焰四射,飘飘白衣无风而动,闪闪烁烁地泛着珍珠般的虹彩,而紫秋如,那个本来魂不附体枯萎憔悴的小女孩,和往常一样活泼可爱,没有恐惧,没有伤痕,清洁白净得如同一只新生的羔羊,偎在那美丽女人的怀中喊她“姐姐”。
紫秋洵怔在原地无法动弹,他说不出话,小女孩明明在说笑啊,可整个房子一片死寂,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三个一样。“你是谁?”他想问,但根本发不出声音,紫秋如看着他,又发出了银铃般的欢笑。
“我是医生。”那女人微微一笑,没有开口,但声音传来了,分明是轻柔婉转的,但每个字都有把他震碎的力量,他就在她的声音里震颤,从内到外地血肉沸腾。
“我在信里让你回家,所以你回来了。”医生继续说着。而紫秋洵慢慢地安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沉睡了,但心智在那片光辉中逐渐清明,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聪颖,突然间就领悟到了许多事情,比如紫秋如为什么要他买下纤纤,她不是说过纤纤长得像她的姐姐吗?他从来以为那是小女孩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姐姐!但这怎么可能呢?她从刚降生起就和他朝夕相处,她是个不能独自行走的孩子,她哪里有时间去认识这个姐姐的呢?除非是……
“是的,她睡觉的时候其实是和我在一起。”医生说。
紫秋洵静静地听,他知道不用发问答案就会出来。
“姐姐最好了!”小女孩喊起来,撒娇地抱着医生,看了紫秋洵一眼,说,“我在床上躺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我就顺着月光走到月亮里去!姐姐们都在那里!但这个姐姐对我最好!我累的时候总去找姐姐!我最喜欢她了!她总是来接我,又送我回来。”
“去哥哥那里,让哥哥抱吧?”医生笑吟吟地对小女孩说。但紫秋如仍粘着她,只羞怯地向紫秋洵溜了一眼,很顽皮很娇美的孩子的眼神,但紫秋洵觉得心中一阵刺痛——那是一个陌生的眼神,她依旧是可爱甜蜜的,但她是医生的妹妹,而他却已不再是她的哥哥。他在自己的家里,像个客人。他以为她只在他的庇护下安然沉睡,却不料她还有更亲近的人。
“她很爱睡,是吧?”医生抱着小女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没办法,太难为她了,她必须休息。你想一想,要在这个城市里孤军奋战,一个人要和全城搏斗,你能指望一个小孩子坚持多久呢?”
“搏斗?”紫秋洵想,“她?搏斗?”他定定地看着医生——那样清澈明净的目光啊,人间怎会有如此美丽的眼睛呢?可是,木申的眼睛有点像她呢,还有小霜,所以她们也是那么的美。
“是啊,你没想到吧?”医生莞尔一笑,“你以为她是最弱小的吗?错了。她能重创这个城市。她来到这个世上本来是为了毁灭你的家族,可是这十年来她却一直为你而战,因为有她你才能活得这么安心——哦,好孩子,告诉哥哥,你都干了些什么?”
紫秋如又顽皮而娇美地笑了:“他们要害他……”
“谁们?”医生逗弄着她问。
“很多啊……我数不过来,除了卫家哥哥、霜姐姐和八姐几个,这城里的人相互间都害来害去的,他们的坏念头啊,黑黑的,把天都遮住了。他们也想害哥哥,可我不让!”女孩说着很得意地摇了摇头,重复一遍,“我不让!”
“你怎么不让的?”
“我不让他们起坏念头!他们想害谁我不管,但我不许他们起害哥哥的念头。我把那些坏主意都从他们的脑子里擦去,擦啊擦啊,唉,好累哦!他们的脑子里好黑啊!那些黑黑的东西还到处飞,飞到这屋子里来,我也要擦啊擦啊。我把哥哥周围这些脏东西都擦干净了,然后我就让他好好地睡,把他身上的坏东西也清干净,然后把好东西放进去,他醒过来就会觉得很舒服很愉快——可是他总是跑到外面去,睡觉的时间很少,所以这些事情我都要很快做完——哎哟,累死我了!”小姑娘说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装出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嗯!真是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