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他说,“扔掉。”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是那么的黑,衬托得他的脸色又是那么苍白,白得像玉,冷得像冰,近乎邪气的俊美。水正顺着头发淌下来,把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他径直进了卧室,看她拿着一张雪白的新毛巾在门口逡巡,低声说:“来。”
陶雪霖呆了呆,虽然很为难,还是很柔顺地走上前,把睡衣解开了。
紫秋洵皱眉:“我只是要毛巾。”
她一放松,几乎要笑出来,赶紧低下头,把毛巾递上。他用毛巾拧着头发里的水,她把自己用的梳子洗了洗再给他。他梳了几下,发梢又滴下水来。她又拿了一张毛巾。
“你给我擦吧。”他说。
她轻轻地、细细地擦着,揉着。他的头发很密,很厚,也很有弹性,干的时候根本就握不稳,抓不透,像他讳莫如深的心。但是现在,这些头发全然在她的掌间了,她忽喜忽悲地想着,见他习惯性地摸口袋,忙说:“烟在外面,我去拿!”
她回来时,他已经枕着手躺下了。她递了一根那又细又长的雪茄在他嘴里,拿起打火机——纯金造的打火机,有优美的浮雕花纹,还有一个刻得极深的“霜”字——她吓了一跳,知道这是他最深的忌讳,不能随便碰的,赶紧把打火机呈给他。
他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手伸过来。打火机是旧式的,需要补充燃气。现在气不足了,只冒出绿豆大的火苗。他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缕青烟。她则跪坐在他旁边——她常有的显得极其柔媚娇羞的坐姿——双手捧着一个烟灰缸放在腿上,看见烟灰长了,便伸手去接住。他吸完一根雪茄,微微的烟气在空中飘散。窗棂上突然传来哒的一响,接着是一连串的淅淅唰唰——下雨了。
他转过脸看她。她仍垂首端坐,脸庞白嫩细腻如百合花瓣,青丝披拂,样式最保守的睡衣,从下颌一直裹到脚踝。他忽然想起什么,把灯光调到最亮,然后解开她的睡衣,仔细地看了看,说:“转过去!”
她感到他的一根手指从后颈慢慢地滑到腰间,不由得轻轻一颤。“你怕什么啊?”他还是那样淡淡说,把她的衣服拉拢,“你很干净,一颗痣都没有。”
“什——什么?”她一怔,随即恍然,“她身上有痣?”
“嗯?”他没听清似的,拍拍身边,示意她躺下来。
陶雪霖微微笑着卧在他身边:“刚才那个女人——她身上有痣?”
“嗯。”他伸手在她胸口点了一下,“这里,黑痣,不好看。”
她笑了:“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刚认识的时候,一定觉得那颗痣真是风情万种,很可爱吧?”
“我从来没觉得那颗痣可爱——”他闭起眼睛,“大概是我从来没喜欢过她。”
她低头看自己的胸口,好像担心那里会突然长出一个小黑点来:“那为什么还要和她交往呢?”
“是她要和我交往。”他慢慢地说,“一直是她在接近我。”
她呆呆地看他,他闭上眼睛的样子,那么安详。她咬了咬嘴唇,凑近些:“她——是谁?”
他睁开眼,目光如同利刃,强烈而尖锐,刺得她呼吸一窒,浑身发软。
雨唰唰地响着,他的眼神在那细密惆怅的声音里渐渐柔软,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眼睑又慢慢地阖起,呼吸平稳悠长,像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被子,并把他面前的几缕乱发撩到耳后。他抓住她,拉着她靠近自己,她感到在他的热力和气息中身体像婴儿般软弱无力。
“是黄家三小姐。”他在她耳边轻轻说。她吃惊地看他,他还是那么平静的睡相,刚才的话像是从梦里漏出来的,或者是她的幻听?
她又听见一句:“辛夷死了。”
她缓缓起身,手足无措:“你……你应该回家去啊。”
他睁眼看她,说:“嗯。”
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里不就是他的领土吗?她又俯下身去:“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眼中黑色一闪:“到底是明珠出身——见多识广,一猜就中。”
她硬着头皮:“那……那怎么办?结婚才一个月,现在大家都还关注着这桩婚事……”
“所以今天黄家三小姐才写信约我见面,向我讨个主意。”紫秋洵沉沉地说,忽然一笑,“想得到吗?是她父亲要她出面约我的。他们独自处理不了这个——丑事!”
她忧郁地问:“传出去对两家都不好啊——你可有什么办法了吗?”
他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又静静地睡了。陶雪霖怔怔地看他,看他把眉头皱起来。他突然烦躁地撩开被子跳起身砰地推开窗户,冷风冷雨扑面而来。她急忙给他披上外衣。他猛力抱住她,很粗暴地吻着;她娇弱地嘤了一声,迎合地闭上眼睛,向后仰去。
“她不如你,哪都比不上。”他说。
她微笑:“人家是大家闺秀,不该拿来和我比。我可是明珠出身……”她柔柔地扶着他的肩,拥住他,把头贴在他的胸前,听那沉着平稳的心跳:“我替你妹妹难过。可是,八年了,你第一次和我说你家里的事。”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是吗?”那胸腔里的共鸣是她整个世界的轰响,而雨声却是那么的遥远而不真切。
时节已近深秋了。
第十章 雨润(下)
清晨的天色也是昏黄的,满含水汽的乌云翻滚,向地面低低地压下来,像漫天蠢蠢欲动的阴谋,雨时大时小,仿佛天空一时呜咽一时号啕。
紫秋洵回到家里时意外地发现木申和纤纤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紫秋如还在沉睡,他俯身看了看小女孩,然后对木申:“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木申的面色极其苍白,她短促地笑了一下:“你既然都决定好了,还和我商量什么呢?”
雨一直下,天色晦暗,灯,不得不一整天都开着。紫秋洵和木申各自沉默,纤纤也只有沉默,只有小女孩还是无忧无虑地嬉笑。天气向晚了,木申突然说:“我要去看小霜!”紫秋如欢呼起来:“我也要去看陆姐姐!我们都去!”
木申开车。沿着山脊是一条窄窄的车道,绕过两座山,山涧流水轰响,远处一道瀑布银练般长长地挂下,满山的苍翠中腾起淡淡白雾。峰回路转,渐渐地向高出去,翻过一个山头,突然地势平坦开阔起来,变成一片园林,远远的一处建筑掩映在葱茏之中。车行近了,纤纤看见一个穿雨衣的园丁站在路边,直到紫秋洵和那人说话,她才发现那园丁是卫清商。
“难得稀客。你们先进去吧。”卫清商说,“我就来。”
纤纤看见了一处假山,和紫家花园里的一样,也用铁丝笼子罩住,原来里面养了几十只浑身雪白的猕猴,只有巴掌大小,乖巧玲珑的样子,都在树叶下或山洞里避雨。她不由得显出惊奇的神情。卫清商说:“喜欢那个吗?待会儿我逮给你玩。风大,快进屋吧。”
木申说:“卫大哥对谁都这么客气。小霜好吗?”
卫清商对着车里的人亲切一笑,纤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血尊”,她想起这个称呼,谦卑地低下头。但是,卫清商的目光有魔力一般,她觉得他对自己格外注视,而且,那眼神里分明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意思。
紫秋洵和木申对卫家无疑是很熟悉的。他们径自穿过大厅,上楼,来到一处宽敞的房间。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只是接近深秋,但门窗已经紧闭,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木柴是一种带浓香的树木,在不流通的空气里这香味反而污浊闷热,让人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就连四壁低垂的紫红帷帘上的金色流苏,那淡淡闪烁的暖光也像是在催人入眠。陆为霜蜷着腿坐在壁炉前的一张虎皮上,垂着头,头发披散着,一心一意地玩拼图游戏。她看见有人进来就笑了,对木申说:“妹妹。”然后她又对纤纤凝视几秒,再对紫秋洵说:“你把新宠也带来啦?很漂亮啊!”
木申坐在陆为霜的对面,轻轻抚摸着朋友那消瘦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非常温柔妩媚的神情,还有淡淡的不太正常的红晕,这使她看上去美丽了许多,好像又恢复了无上的容颜。木申诧异地端详卫夫人的眼睛,眼神很矇眬,眼珠像鸽眼一样会突然间迅速地轻微颤抖。木申惊问:“小霜,你吃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