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苏珊。她在收拾书包,阿丽也正看着她。“我不去。”苏珊扬头对阿丽说,“我要回家。”“苏琏,来嘛?来嘛?”几个女生都在叫我苏珊背起书包,快步走出了教室,书包就在她背后一颠醺的,铁皮文具盒就在书包里咣咣响。真是奇怪,她有点生气我想。虽然我们不是双胞胎,没有什么心电感应,不过毕竞住在一起这么久了,晚上还睡在一张床上,她的情绪不对头,我还是能觉察生气是当然的。平时她只有阿丽一个朋友,今天,我们把阿丽抢走了。虽然是魔女,不过现在她已经变成普通的人类小孩啦,什么本事也没有啦,魔女又怎么样?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啊……我笑着对阿丽说:“我也去?”直到天黑我才回家,抓了满满两手开得正艳的花枝。妈妈找了个花瓶,注上水,帮我把花插在瓶里,摆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我搬着凳子,在组合家具的最上层取下一本厚厚的《英汉大辞典》,准备用来夹标本,同时下定决心,不再和阿丽玩了不只是我,所有头一天跟阿丽一起摘花的女生,转天对阿丽又是冷冷的了。既然大家都摘到花了,就没有人再给阿丽带作业本了,大家继续邴视她,说她臭美、嫌她脏。阿丽先还凑上来和女生们说话,发现大家都不理她,她又坐回座位,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又似乎很明了、很坦然地接受了现实,一点没有不平或委屈的样子。她对我笑,我也对她笑了笑,她就笑得更卖力了,想要说什么。这时上课铃响,我转身坐下,不再看还是只有苏珊一个人和阿丽玩。下课时她们两个到楼道里踢毽子。毽子是阿丽自己做的,用的就是她家公鸡尾巴上的毛我想,或许找两根漂亮的羽毛做标本也不错。不过我对自己的自然课作业很满意,觉得没必要再做改动了
两个星期后,自然课老师来验收作业。大家都把自己制作的标本放在桌子上,自然课老师拿着一本名册,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打分。大家得分都差不多,八十五分,或九十分。当老师走到我面前时,“哦”了一声,说:“苏琏,九十五分。”我很得意地看着面前漂亮的银杏树叶标本—所有人都做花标本,那多无趣呀。我早就计划好了,家里一盆银杏盆栽已经发芽,用不了几天叶片就会长大。银杏树可是活化石呢,这种小扇子似的叶片多么精巧、多么可爱,银杏叶片标本不比般山花标本更高级?我才不会为了完成作业就和阿丽说说笑笑地满山跑呢然后老师又“哦”了一声,说:“苏珊……,你这个是什么?”她拿起了苏珊面前的一只小纸盒子,“这个是……这个是蟾蜍?”苏珊清晰地回答哦哦……”自然课老师似乎很惊奇又似乎很厌恶地把小纸盒子放下了,“九……十……八分。”“哇……”一阵低低的惊叹,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探过头来看苏珊的小盒子。小盒子里是一副完整的骨骼标本,那些惨白的骨头,比火柴棍还细。蟾蜍——癩蛤蟆?活着就够让人恶心了,变成了骨头,越发显出一种陌生的怪异,仿佛成了另一种更加歹毒的生物,赫然闯进视线里来,更令人憎恶。然而这副骨头,为苏珊得了自然作业的最高分。你哪儿弄的啊?你哪儿弄的啊?”前后左右都是这种低声的询问。“我自已做的。”苏珊平静地回答,然而我听得出那话音里强抑的得意。这是什么的骨头?青蛙的吗?”还有人在问。
“蟾蜍,是蟾蜍?”苏珊解释“你敢抓癞蛤蟆……”前排一个瘦瘦的男生用惊骇中混着崇敬的目光注视苏珊,“它没喷毒汁吗?喷到眼睛里,眼睛会瞎哦“蟾蜍的个头比较大,做标本比青蛙容易。”苏珊继续沉着地解释,话外之音让我心里打了个突“好了好了,不要说话了。”自然课老师制止了这癞蛤蟆标本带来的小规模骚动我看着那副一鸣惊人的骨架,多少明白前一阵子苏珊总是往外跑的原因了。癞蛤蟆?癩蛤蟆?我看都不想看的东西,她居然捉了来、弄死、做成标本?我被那骨头上的白光晃得眼晕就像被癞蛤蟆喷了毒汁在眼睛里安徒生的童话里,巫婆皇后要陷害艾丽莎公主,就是让癮蛤蟆跳到她身上。苏珊这个魔女,和巫婆也差不多吧?好在她没有魔法,不然她也会用癩蛤蟆来害我吧?我必须告诉爸爸妈妈,一定要防着苏珊一点,她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啊?放学时,我对苏珊说:“我先走了。”她答应了一声“好”。出校门后,我躲到了一处楼房的拐角处,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望见校门。我等苏珊出来,远远地跟着她。然而第一次跟踪并没有什么成果,她直接回家了。我在外面多待了五分钟的样子才进门。苏珊并不是个很细心或者很有戒心的家伙,我离校比她早、回家比她晚,她却并不起疑。又或许是自然课标本制作得了最高分,她正陶醉,顾不上其他个星期后,我大概摸出了门路。就在我家附近,跨过柏油马路,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栋实验楼,山下有稻田。苏珊去过实验楼的后面,又爬上山顶,顺着一条窄窄的土路下到了山脚。山脚有一条很浅的河沟,一丈来宽,左右都是竹子。河沟上是一座小石桥,跨过石桥,就是一条比较宽敞的石头路沿着河沟去向别处了河沟里的水很浅、很干净,河底是细细的红沙,被水流冲刷成起伏的波纹状,简单可爱。苏珊就脱下鞋,拎着鞋袜,光脚踩在水里,逆流而上。随着她的脚步,水底的红沙扬起,顺水流淌着,旋即又沉淀下去。没有脚印,顶多是在沙砾平息之后,那些织锦一般的细腻波纹里显出一个小小的窝我想起苏珊到来的那个夜晚,我是如何拼命地奔跑,那些彩色的磷粉如何在我的脚下沉浮我走在石头路上,透过竹竿间的缝隙,留神查看河沟的情形。大概走出两三百米的样子,我看见了一个山洞。就是这里了,我想,转身回家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首先他们肯定不相信苏珊是魔女;其次,如果我没拿出什么实证来,他们多半也不背光着脚踩在河沟里走路。我先闹着爸爸给我买了一支小小的手电筒,理由是:“如果我半夜想上厕所……”其实我从来不起夜上厕所,爸爸也知道我这是找借口,不过权当是给我买个小玩具,他并不反对拿到小手电筒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往裤兜里塞了一块毛巾,飞快地跑去了山脚下的石头小桥。苏珊在写作业,估计时半会儿不会出门,我坐在桥边脱下鞋袜。一个农民家的小孩赶着两头水牛路过。牛蹄子嗒嗒嗒嗒地敲在石头路上,还有魔水牛粗重的呼吸声,一股轻微的牛粪臭味,风吹着竹叶飒飒地响,一只马蜂嗡地飞过了……或许是因为要面对未知的魔法秘密而紧张,整个世界给我留下的印象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一次,我一定要揭穿她?河沟的水刚刚没过脚踝,非常清澈,水波在我的脚背上荡漾,一开始只感觉凉,随后只觉得舒爽。
翠竹掩下来,仿佛绿色的廊。亮晶晶的阳光从竹梢酒下,落在水里,钻石般闪亮切都是这么安静、这么简单,像一张画,出自名手,返璞归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多余的人很快我就到了那个山洞口。我用毛巾擦干了脚,穿上鞋袜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洞很浅,不过三五米深。我用手电筒照了照,首先看见了只猫。还不到一尺长的小花猫,缺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和条左前腿,蜷在地上,脖子上系着一根尼龙绳子,绳子的另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小猫的独眼泛着绿幽幽的光,它见了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站起身来,朝我走了两步我就知道她贼心不死?但这只猫的样子,实在比老魔女的黑猫更恶心、更邪恶?简直就是个怪物?真不知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哪个男生吧。那些男生偶尔就会抓到小野猫,用各种方法弄死。或许苏珊是在男生们还没把小猫拆成零碎时把猫要过来了……小猫见我不理她,又一颠一颠地走回原地卧倒,仍用一只眼睛望着我。我继续四处搜寻,看见沿着洞底的土壁,地上摆了几个玻璃的罐头瓶子,里面装着个头很大的青蛙、蟾蜍、蜥蜴,还有一条蛇,以及一种颜色灰黄、两三寸长、长着两只大鳌的虫子。一个塑料盆子里养着几条一寸来长的鱼,几个缺了口的烂花盆栽了些我不认识的花草。还有一些烧杯、烧瓶和量杯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从实验楼后捡来的废旧器材小猫嗷呜嗷呜地叫着,又舔着地上的一根鸭子大腿骨,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看着我。看来苏珊背着所有人,建了一个魔法巢穴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把那些罐头瓶子拿到河沟边,把里面邪恶的生物都倒进水里,看它们顺水游的游、漂的漂:我端着那个塑料盆子,连鱼带水地泼了出去;我把花盆踢翻,把那些花花草草连根拔起,扯做几段,让它们再无死灰复燃之机;我把那些烧杯、烧瓶都砸得粉碎;最后那只怪模怪样的猫——它一直在旁边喵喵叫,很可怜的样子,但我不上当?它一定已被苏珊培养成了魔法生物,谁知道我转过身后它会干什么坏事?趁它还没长大我要……我扬眉吐气地回了家,感觉自己打了个大胜仗。苏珊还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用她那手癩疙宝似的字写着:“答:乙车追上甲车,需要7个小时。”她努力想把作业写得漂亮,所以减号等号以及加号、除号中间那一小横都是用直尺比着写的。可惜的是她笨手笨脚,直尺拖出一小片墨迹,纸面反而显得污浊若在平时我一定看不上眼,不过今天,我油然地、充满优越感地宽容了她。我也开始写作业。过了一会儿,苏珊收起书本和铅笔盒对妈妈说:“写完了。我出去玩了。”看着她那副雀跃的模样,我心里暗暗高兴,就像听见了好戏开场前的锣响“去吧。”妈妈说去吧去吧?快去你的老巢看看吧?我也在心底催促苏珊跑出了门,晚饭时还没回来。妈妈让我出去喊她,我在门口装模作样地喊了两声她的名字,没人回答。“跑哪点切老?”妈妈不高兴地说,“要得不晓得落屋②?”我坐在餐桌旁,美滋滋地啃着一只油烫鸭翅膀,心想不回来最好?永远不回来才好?然而天黑以后苏珊还是回来了。她看起来异常安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眼圈通红。“咋个才回来?给你留了饭,自己热了吃。”妈妈停下手里的毛衣针,疑惑地问,“啷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