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个!”那个女生说,很爽快地从钱夹里抽出三张百元大钞来。
“啊……”木易叹了一口气,用两根手夹过两张粉红色的纸片,微笑道,“那八十元不要了,给整的就好。”
流羽情不自禁地紧盯着木易,但木易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流羽只好替小上帝们拉开了门,在叮铃铃的铃声中笑容可掬地说:“走好啊……”等女孩子们又像小黄鹂一样唧唧喳喳地飞走了,流羽再次抱怨起来:“究竟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我本来想说今天免费派送、随便拿的。”木易笑道,夜色般浓黑的目光凝固在流羽的身后,笑容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柔和地说,“欢迎光临。”
流羽回头,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正静悄悄地站在门口。
(二)
女孩的皮肤黑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卷曲着,齐耳长短,刘海刚遮住了眉毛。她穿一身半旧的粉红色T恤,瘦瘦的、细细的胳膊,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短裙,两条腿也是又细又长,踩着一双米色的平底凉鞋。大概是外面天气太热,她的双颊发红,鼻尖唇上都布满细密的小汗珠;而屋里的空调可能开得太足,一进门来她就打了个冷战,然后是接连两声阿嚏。她本来就没精打采的,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喷嚏,越对这 小精品店越发地兴趣缺缺了,茫然张望了两眼似乎就要离开,但流羽及时地唤住了她,轻柔地微笑说:“请随便看看罢。”
“喝点杨梅汁好吗?”木易说,拿起了冰柜里的水罐和桌上干净的纸杯。
女孩摇摇头,表示不要。
“那么,你喜欢什么东西呢?”流羽彬彬有礼地问,笑容亲切,但并不过分热情。
“随便……看看罢……”女孩咕哝着,随手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
流羽拿起一条纸盒,问:“喜欢这样的手帕吗?这是真丝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工。这是最后一盒啦,今天又打折,可以便宜给你。”
女孩看了看,仍是摇了摇头。
“那你喜欢香水吗?”流羽又问,“这些香水都很清淡,夏天用很好。这些都是用鲜花提炼出来的,味道都很纯正很天然,不比那些名牌香水差,但是很便宜。你可以试一试。”
“不……不用。”女孩低声说。
“没关系,试试罢。”流羽和蔼地说,拿起一个圆鼓隆东的透明小玻璃瓶,轻轻按了一下上面的喷头,嘶的一声,一股栀子花香弥漫开来。
女孩的眼神闪了闪,细细地嗯了一声,呆呆站着,再没有别的表示了。
“那么,这个头花好吗?”流羽继续耐心地说,拿起一朵粉红色的绢制的山茶花,衬着两片暗绿的叶子,“你的头发是自来卷罢?要是留长了就更好看了。”
女孩抽了一口气,喉间含混地一响,低下头,拼命地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流到鼻尖上,然后滴落在地。
“没事的,没事的,哭罢。”流羽轻轻说,把清漆的木头小板凳放在女孩的身边,还递上了一包又细又软的面巾纸。
于是女孩干脆地坐下去,捂着脸嚎啕起来了。
等女孩终于不哭的时候,太阳已经向西偏得很明显了。她的脸和眼睛都揉得通红,浮肿得很厉害。因为哭得太久,所以口渴,她安静地捧着杯子,喝了一杯又一杯冰凉的杨梅汁,直到把杨梅汁都喝光了,流羽给她倒了一杯草莓汁。
“行啦,哭完这一次就别再哭啦。”流羽安慰道,“不过是一次考试没考好而已嘛。”
“那……那……那是高考!”女孩抽着嗝儿地细声反驳说,“是高考!”
“不上大学,天会塌下来吗?”流羽问。
“是高考!是高考!我要上大学!”女孩说着,眼泪水又哗啦啦地涌出来了,“我每天五点半就起来看书,我每天都学到十二点,我每次作业都认真做,每个补习班都认真听……为多一点时间学习,我把长头发都剪了……”
“啊!真可惜!”流羽惋惜道,随即又笑吟吟地说,“那只能说,那些大学太不幸了,得不到你这样认真努力的学生。或许今年的考题不对你的胃口,可能出题的人专挑你不知道的来刁难你。这么不公平的事,就算考砸了也犯不着羞愧。”
“可是……我……我连美国独立的年份都搞……搞……搞错了!”女孩抽抽搭搭地说。
“哎哟我的天呐!难道你不知道美国什么时候独立,美国就不独立了么?”流羽无奈地说,看着木易问,“你知道美国什么时候独立的么?”
“不知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从来不在意。”木易气定神闲地回答,摇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哗啦哗啦响,又补充一句,“你随便抓一个美国人来,他大概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独立的——这就扯平啦。”
这句玩笑话很不合时宜,女孩听完非但没笑,反而再次放声大哭起来了。
眼见外面路过的人瞥进屋来的目光有些疑惑和警惕,流羽急忙劝说:“嗳,嗳,别哭了,别哭了。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女孩扭着身子尖声哭道,“我不回去!”
“唉,唉……”流羽无奈地叹气,瞅着木易,仿佛有顾客上门耍赖讹诈,小伙计只好瞅着老板。
木易笑着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似是安慰。等他把手收回来时,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女孩家的电话号码,于是他拿起流羽的手机走出了门。
三十多分钟后,一个中年女人匆匆忙忙地跑来了。她穿着花布短袖衬衣,黑色的半截裙,黑色的人造革凉鞋,整个人看上去也是黑黑瘦瘦的。女孩的五官和她极像,而她推门进来时,就和女孩先前一样,双颊通红,满脸是汗。她很生硬地看了木易和流羽一眼,然后搂着女孩的肩头连声问:“小花,小花,你怎么了?”
她的嗓门极大,还带着明显的郊区口音,双手的指甲里或多或少有些污垢,而“小花”这个名字也真是土,土得似乎掉了满地的渣。
女孩不回答,只是浑身发抖,抱着胳膊垂头大哭。
中年女人暴怒地来回扫视着木易和流羽。她的皮肤很粗糙,面颊消瘦,眼角的皱纹多得仿佛老年人,目光凶狠如同饿了三天的狼,隐隐地泛出带血的红光。在这样的眼神中,流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而木易也不大好意思继续赖在那张沙发上了,起身和流羽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她只是考试没考好,怕你责备她罢?”流羽低声下气地说,“她已经哭很久了,再哭下去会脱水的。”
“小花,我们回去了,啊?”中年女人一面哄劝,一面用力地把女孩从清漆小木椅子上拽了起来。女孩瘫软在她的怀里,两人就一起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门开的那一瞬蒸蒸暑气扑面,真像什么看不见的怪兽嚣张跋扈地蹿了进来,小铃铛又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仿佛在喊痛。
贪图清晨的凉快,流羽睡了个大懒觉,日上三竿了才把门打开,开门便看见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花布短袖衬衣,黑色的半截裙,黑色人造革凉鞋,她躲在门檐下窄窄的一溜阴影里,依旧是热得双颊透红,额头鼻尖都流汗。
“哟!”流羽吓了一跳,赶紧招呼,“快请进来罢。”一面说一面想,昨天没见她们在屋里落下东西啊。
中年女人客气地笑了笑,说:“我来跟你道谢,昨天谢谢你照顾我家小花。”她的笑容是挤出来的,虽然诚恳,但因为眉头上压着某种极沉重的东西,让她笑得勉强艰难,又忧又愁。
“哦……哦……”流羽随口答应着,顺手打开空调,眨眼间又从小冰柜里拿出了果汁冷饮罐,“喝点儿什么消消暑罢?”
中年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精品店,又看流羽那样闲适懒散的样子,没话找话地讪讪道:“你这里生意好做啊?”
“呵呵……”流羽笑了,“我不指着这个发大财,也不指着这个糊口,不过是随便玩玩,好坏都无所谓……我喜欢看那些小孩子,这是学校门口,就摆一些让小孩子喜欢的东西罢。”
“你是有福气的人,才能这样自在啊……我开了一个花店,每天三点就得起来进货……”中年女人说,先还有些迟疑和困顿,渐渐地越说越顺口,越说越自然,“口岸不是很好,钱不好挣啊……但我还是攒够了,够小花上大学,上最好的大学。小花的爸是读书人,大学完了还读了好多年,有本事;我是乡下人,只读了初中,所以吃亏啊。我们离了婚,离了好多年。不过没关系,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小花。我要让她上大学,上最好的大学,钱已经攒够啦……这孩子真听话,可惜不像她爸,像我,不会读书……可我还是要让她上大学,上最好的大学,以后才会有前途。钱已经攒够啦,所以不着急……最好的大学,明年再考,一定能上。”